《久美子的奇異旅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真實
年近30的日本小職員久美子(菊地凜子飾)與社會格格不入,不喜歡與人往來,在公司同儕中被邊緣化,喜歡和寵物兔在東京小公寓相依為命,除此之外,她也著迷於尋寶。在前一次的探險中,她從海邊岩洞中找到一卷藏在石塊之下的錄影帶,裡面錄的是科恩兄弟「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冰雪暴》(Fargo),片尾男主角傑瑞將裝著現金的皮箱藏進了法戈鎮郊的圍籬下的積雪之後,久美子看到這一幕,深信寶藏仍然藏在圍籬之下,因而,儘管語言不通,身無分文,久美子仍趁著老闆交辦她去跑腿時,拿著老闆給的信用卡刷了機票,就一身輕裝的到了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展開尋寶之旅,最後卻命喪異鄉。靈感來自真人真事的《久美子的奇異旅程》(下稱《久美子》)以清麗的影像呈現了這段在影癡眼中再浪漫不過的冒險。
這是美國獨立製片兄弟檔大衛與奈森澤爾納(David & Nathan Zellner)第一部在台灣上映的電影,也是哥哥大衛1997年從影以來的第五部長片。澤爾納兄弟兩人能寫能演,大衛身兼導演與編劇,並與弟弟奈森合寫劇本,兩人也都是他們作品中的班底演員,這次在《久美子》中,大衛飾演了細心關照久美子的巡警,弟弟奈森則在久美子剛下飛機時,短暫客串了機場傳教士一角。
《久美子》也是菊地凜子的個人秀。菊地是新生代日本演員中和其他國家影人合作最頻繁的一人,她從《火線交錯》驚艷歐美後,曾參與了商業片《騙行無阻》、《環太平洋》、《浪人47》的演出,近年在歐美參與的獨立電影除了《久美子》之外,還包括了2015年柏林影展的開幕片西班牙電影《Nobody Wants the Night》(伊莎貝爾柯伊謝Isabel Coixet執導)。在《久美子》裡,菊地在有限的框架之下頗為立體的詮釋出主人翁的厭俗、封閉、脆弱與孤寂,以及一種孤寂之人對生命中所信仰之事義無反顧投入的狀態。
但或許是因為台灣的生活與文化與日本相近,《久美子》片中主人翁的生活經驗於我們並不陌生,相較於西方觀眾,我們在觀影上或許少了一種文化奇觀的效果。因此,儘管菊地的演出精彩,以及《久美子》從劇本到影像調度上透過極具文青性格的浪漫攝影手法呈現強烈的孤寂與淒美,但在主人翁的角色刻畫上,卻令人感覺像是僅止於表徵上的詮釋,銀幕上久美子的狀態仍缺少一個更能深入人心的情感核心。有趣的是,對於這類著重狀態描寫的電影,相較於歐洲、亞洲、與中南美洲電影相比,美國似乎總是略遜一籌。或許是因為美式電影的訓練總是側重影像敘事功力的培養,因而在寫意的影像操作上,常常令人感覺隔一層紗。而近年令人印象深刻的同類作品,大概就屬《性愛成癮的男人》(Shame)與《南方野獸樂園》(Beasts of the Southern Wild, 2012)了吧。
儘管在詮釋上少了幾分厚度,但《久美子》有趣的地方,應該是澤爾納兄弟對於「真實事件」此一概念的辯證。本片一開始,銀幕上出現了一個電視翻拍畫面,畫面正中央出現大大的「真實事件」(true story)兩字,宣示著本片的根本正源,但是翻拍字體在畫面上的失真質感,以及隨後畫面訊號扭曲、消失,似乎又留下了伏筆。看完本片才發現「true story」兩字背後可能引含了兩層意義。第一層意義在於,《久美子》的故事改編發生在明尼蘇達州法戈鎮的社會事件。一位日本女子的屍體在郊外雪地中被發現,在她身上還發現了一張《冰血暴》的劇照,這個事件在美國曾引起不小的關注,後來經過查證,那位女子真正的死因可能是出於情傷與生活挫折導致的自殺。但顯然的,在改編《久美子》時,吸引澤爾納兄弟的是女子屍體被發現當下那張《冰血暴》劇照與一位神秘日本女子所令人引發的各種想像,因而,其餘真實事件的基礎與訊息幾乎被全數抽離,所有的事件與人物幾乎都是澤爾納兄弟的全新想像。
而「真實事件」的第二層意義則是來自於那張《冰血暴》的劇照,科恩兄弟的這部全然虛構的劇情長片當初為了增加作品的寫實感,便在片頭加上了「本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字卡,而《久美子》的觀眾稍後也會發現,本片開頭「真實事件」的翻拍畫面,正是來自於《冰血暴》的片頭。在這一刻,《久美子》與《冰血暴》的互文指涉發生了兩個層次的化學效應:第一,久美子為何如此義無反顧的相信《冰血暴》銀幕上的「真實事件」一詞,即使她最後被告知這是一部虛構的電影仍執意不悔?此時,我們才發現,本片開頭展示的「真實事件」一詞代表的不是本片是否基於真人真事,而是一個提問,本片所拋出的問題是:究竟「真實」的本質為何?又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之下,一個人會義無反顧的相信它?「真實事件」的另一個層次在於,則要從《久美子》與其指涉的《冰血暴》兩片的本質來看,兩部電影都在片頭冠上了「真實事件」之名,但《久美子》實際上抽去了現實事件的基礎,而《冰血暴》則是憑空捏造卻冠以真實之名,在劇情長片(fiction film)的虛構本質之上,何者更接近「真實」?抑或它們只是一個真實「故事」(story)?而將這兩個「真實」的層面相互對照,你也可以說《久美子的奇幻旅程》是一部探索電影本質的電影。
《久美子的奇幻旅程》從概念出發對於「真實」的本質提出了有趣的提問,以及嘗試探究人如何相信「真實」的概念。但在這個有趣的概念之下,這部電影似乎還缺少了更飽滿的血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