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急先鋒》：從父親到父權
在台灣總統大選倒數不到一個月之際，《真相急先鋒》（Truth）在台灣院線上映，真的很有意思。此片來年獲奧斯卡提名的機率其實不大，卻因近日文化部將之列為輔15級（意即未滿15歲以下之國中生不得觀看）而聲名大噪。文化部基於維護兒童與少年心理或行為正常發展這個大前提，以「內容涉及刻意操控、扭曲事實等社會畸形現象，對未滿15歲之人之行為或心理有不良影響之虞」這樣一個令人啞然失笑的理由來分級，令人不禁好奇，所謂來自學者專家、兒少、性別團體、國高中老師、家長組成的審議團體，是否每個成員都適任？電影畢竟不是教科書課文，而是文化。
《真相急先鋒》是《索命黃道帶》編劇詹姆斯范德比爾特（James Vanderbilt）首部自編自導作品，故事背景是2004年美國總統大選前夕，從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當紅夜間新聞節目《60分鐘》製作人瑪莉梅普斯的角度出發（艾爾帕西諾也曾在《驚爆內幕》中飾演《60分鐘》製作人羅威爾褒曼），描述她如何率領一個專業團隊努力追查小布希在1968年是否曾為逃避越戰而利用家族權勢轉調至國民兵部隊、下部隊後還開小差未至基地執勤受訓的爭議經過。電影的前半段以非常緊湊的節奏交待了瑪莉如何在高層授意之下組成團隊尋找真相完成報導，後半段則急轉直下，有部落客對該報導其中一份關鍵文件在格式與時代上的質疑，竟一路演變成政界、輿論及媒體對於瑪莉與其團隊的多重追殺，連與瑪莉情同父女的資深主播丹拉瑟都遭受牽連而公開道歉，隔年更是黯然告別主播台（儘管丹拉瑟曾說過宣佈離職與此事無關）。
這不是勞勃瑞福和凱特布蘭琪第一次飾演媒體人。眾所周知，勞勃瑞福早在1976年就參演了《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該片描述兩名華盛頓郵報記者如何在「深喉嚨」的幫助之下揭發水門案而導致了尼克森總統下台的經過。1994年，他執導根據1950年代某電視問答節目作假事件改編而成的《益智遊戲》，以古鑑今省思媒體造神的集體瘋狂以及共犯結構議題；1996年，他和蜜雪兒菲佛合演《因為你愛過我》，菲佛在片中飾演力爭上游的主播，勞勃瑞福則是出生入死的戰地記者。至於凱特布蘭琪，她曾在《鍥而不捨》裡頭扮演1996年不幸遭暗殺的愛爾蘭記者薇若妮卡格琳，到了《海海人生》則成為跑上船說要幫海洋冒險家庫斯托寫傳記卻跟人家兒子越走越近的麻煩女記者。然後在《真相急先鋒》裡，勞勃瑞福飾演丹拉瑟，凱特布蘭琪飾演瑪莉梅普斯，兩人各自延續以往扮演過的記者角色的銀幕特質，一個優雅沉著、冷靜睿智、是完美的事業與人生導師，一個不惜一切代價追求真相，衝動而情緒化，這兩個人既是工作夥伴，卻又情同父女，如果說詹姆斯范德比爾特做為本片編導有何出眾之處，我會說是巧妙藉由兩位優秀演員的銀幕特質，成功勾勒出瑪莉梅普斯揮之不去的「父親情結」。
相較於丹拉瑟想當記者是出於「好奇心」，瑪莉梅普斯從事媒體專業的原因比較接近心理治療。一個從小活在家暴陰影之下，對父親稍有質疑即遭暴力相向的女孩，長大之後卻成了以發問維生的新聞人。她早在2000年就掌握小布希從軍時疑似的醜聞消息，因母喪而錯過追查的黃金時機，這於是成為她心中的一個結，她非得在2004年大選前夕和這個「結」做個了斷，否則她知道自己將永遠深陷其中。於是，這場追查小布希兵役醜聞的真相經過，成為了瑪莉梅普斯個人內在的英雄旅程。
瑪莉在成長過程中，缺乏一個像樣的父親肯定、導引與勸諫，也因此職場上亦父亦師亦友的丹拉瑟對她是很重要的一個存在。她率領一整個團隊追查所有蛛絲馬跡，然後仰賴丹拉瑟在螢光幕前擔任她專屬的「提問人」，他們一起挖掘真相，而丹拉瑟對她所有決定永遠無所懷疑，永遠毅然相挺。即便事情出乎意料，演變成整個CBS無法Hold住的狀態，即便瑪莉那個失聯已久的父親都加入全民爆料的行列，搶著向媒體瞎扯女兒八卦，主播位置可能不保的丹拉瑟，仍舊會對瑪莉展現充份支持。
《真相急先鋒》改編自瑪莉梅普斯的回憶錄《真相與職責：新聞界、總統與強者的特權》（Truth And Duty: The Press, The President, And The Privilege Of Power），既然故事素材來自私人回憶錄，立場是否流於單方說法、見解是否失之偏頗、電影是否提供其他觀點作為平衡，成為該片最引人熱議的部份。不過，相較於新聞立場，我更在意的反倒是編導詹姆斯范德比爾特的改編策略，他顯然從瑪莉的回憶錄中找到了更有趣的母題，那是關於好父親與壞父親的二元對立，如何進一步成為左右瑪莉意志的to be or not to be。
處事向來俐落自信的瑪莉，面對那位關係失和、造成她前半生巨大苦痛的惡魔男人，竟在轉瞬間弱化成為小女孩，以極為虛弱卑微的口吻，哀求著話筒彼端那位生父住手；一旦瑪莉所面對的是丹拉瑟，她則搖身一變成為愛撒嬌的、渴望父親萬千寵愛的優秀女兒，彷彿天塌下來都有爹頂著，一切就不用擔心受怕。然而，這兩個父親，一個不負責任大多時間缺席，一個終歸要離她遠去，更耐人尋味的是，片中提及瑪莉是家中主要經濟支柱，卻未詳細說明她和丈夫之間關係，只交待先生負責照顧小孩，對她事業無條件支持。因此，瑪莉最後只能自行單獨面對一群懷著政治立場對她進行「審判」的男人們（CBS內部調查委員會成員）。他們所象徵的，正是遍佈在這個社會上，無所不在的父權。就連瑪莉的委任律師，都不例外，且讓我們對比片頭瑪莉與「準」委任律師的談話，以及影片尾聲律師對她的認同，一切就明白了。
一個從小被禁止發問的人，長大卻以發問做為職業，然後她這才恍然大悟，發問、求證、解答，從來就不是這世界上真正重要的事。《真相急先鋒》一方面向那個已然一去不復返的理想媒體時代感性致敬，另一方面則透過瑪莉在父權社會中日復一日尋找（各式各樣替代性的）父親、說服父親、對抗父親的儀式，感懷這段英雄旅程其實還非常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