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暗之間的政治:《贖罪俱樂部》
不得不欽佩《贖罪俱樂部》在如此小的規模與框架之內,編織出一個如此縝密且力道十足的故事,同時本片也不只是一部揭穿拉丁美洲天主教會醜聞的故事,更可以從中嗅到政治意味,是智利導演帕布羅拉瑞恩(Pablo Larrain)一貫的選材方向 。
《贖罪俱樂部》不但獲得2015年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也是今年的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得主,更將繼續挑戰明年揭曉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競賽,這樣的亮眼成績,證明了《贖罪俱樂部》是一部在美學與敘事上有著極佳平衡的佳作。《贖罪俱樂部》用剝洋蔥的方式鋪陳劇情,一步一步讓觀眾進入人性與共犯結構最陰暗的深淵。影片從清晨在海灘邊馴狗的場景開場,為電影先定下一股恬淡靜謐的調性,接下來幾場戲在同樣淡雅、慢步調的影像之中,中年、老年男子們賽狗、在昏黃的屋內討論賭狗的收入,讓人以為這是某個安養機構的日常即景。直到一位新成員到來,觀眾始而得知這間房子原來是一處藏匿瀆職神父的小屋,屋內的人各因不同的罪名被安排到此處,理論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新成員的到來引發了難以收拾的問題,使得教會派來改革派的賈西亞神父調查與善後,劇情因為賈西亞神父的到來,急轉直下。不但帶出這些成員的過去,也讓劇情逐漸加溫,而為了掩蓋新成員所引發的問題,贖罪所的教條一一被打破,原本恬淡的影片也逐漸轉為懸疑的黑色電影。最後神父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更是讓人對共犯結構為粉飾太平所展現的殘酷,感到不寒而慄。
本片的攝影指導瑟吉歐阿姆斯壯(Sergio Armstrong)和導演拉瑞恩的合作更是成功,兩人使用古董攝影鏡頭拍攝,在影像質感上營造出一種灰白迷濛的視覺效果,而古董鏡頭在成像上的粗糙,在賈西亞神父詢問其他神父時使用的特寫鏡頭上,更是凸顯了他們不安的心理狀態。導演拉瑞恩和阿姆斯壯是從拉瑞恩的第二部長片《週末靨狂熱》(Tony Manero,2008)便開始長期合作的創作伙伴,他們在《週》片中全程使用手持攝影,以及《NO》的模擬電子攝影機的畫框比例與影像質感,到《贖罪俱樂部》運用古董鏡頭的成像特質來營造影片意境,兩人在攝影形式與媒材上一直展現高度敏感以及企圖心。
拉瑞恩集編導於一身,從他的第二部長片開始,他的電影都涉及了智利的政治與歷史,尤其是佔了他全部成長歲月的皮諾切執政時期,例如《週末靨狂熱》展現了皮諾切執政時期(1973-1990)的社會氛圍,《命運解剖師》(Post Mortem, 2010)重現了智利白色恐怖時期的屠殺,到《NO》重現了人民向集權說不的過程。《贖罪俱樂部》可能是他目前的作品中,和政治議題最不直接相關的故事,但本片仍是一部政治性十足的電影——畢竟,教會的運作本身就是一場政治,但我說的政治不是教會,而是劇中人物的設定;同時,過去暴政歷史的鬼魅也仍在有些人的身上縈繞不去。
如果你有機會再看一次《贖罪俱樂部》,先別急著替片中的神父們貼上罪人的標籤,仔細聽聽到底是哪些罪名讓他們在此天涯一角,你會發現,那些罪名的背後不一定黑白分明的善與惡,更可能是一片混沌不明的灰。其中一位神父被控性侵兒童,雖然他坦承自己的同性戀性向,但他堅決否認自己曾經在肉體上與男童有任何性接觸,僅承認他曾經寫信給教皇為有如此性向卻選擇禁慾的神職人員,以及為同性戀在教義上的合法性極力辯護;另一位神父被控協助在皮諾切時期協助軍人刑求人犯,但他說是他在軍中擔任隨隊神職人員,腦海中記得太多士兵謀殺、迫害後的告解;而另一位神父則被控綁架與販賣嬰兒,但他說自己是為貧民窟的少女們找到願意收養他們孩子的人家。同性戀真的是一種罪嗎?幫助無力撫養幼兒的女性找到收養家庭,真的是拆散親生母子的罪人嗎?如果教會的運作本身便是政治,有沒有可能這些神父正是因為在做為上的政治不正確,因而成為被教會剷除的異己?對於這些神父過去所犯的罪,影片並沒多加說明,但如果神父們所說並非狡辯之詞,《贖罪俱樂部》對於拉丁美洲天主教會的控訴與政治意涵則又變得更為複雜。
究竟導演拉瑞恩為何對於政治的運作與權力的操作——尤其是皮諾切執政時期的歷史與影響——有如此高的興趣?除了皮諾切掌政時期正好是他成長的歲月之外,根據《紐約時報》的一則報導也指出,拉瑞恩的父親曾是皮諾切時期的右翼黨派要角,母親則出身於智利造紙大廠家族,在皮諾切時期是既得利益團體,被諸多人權、原住民、與環保團體控訴不當得利。或許是因為這些成長的背景,讓他對於政治、權力與體制極度敏感,也讓他在智利脫離獨裁統治之後,拍出多部作品來反思過去的歷史。而綜觀拉瑞恩的作品、今年金馬影展放映的智利紀錄片大師帕里西歐古茲曼新作《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以及回推到2004年安德烈伍德(Andres Wood)的《那年陽光燦爛》(Machuca)可以看到,在脫離極權與政治迫害後,智利社會也和台灣一樣,正在用創作來面對轉型正義的時期。
也因為拉瑞恩對於歷史與政治的關注,當我們知道他正在後製中的下一部長片,拍的是智利大詩人聶魯達的生平(聶魯達曾因為左傾的政治立場流亡歐洲,在皮諾切掌政前逝世,有一說他是死於他殺。)除了不意外之外,更期待有絕佳說故事能力的他,將會如何處理冷戰時期美洲左、右翼政治角力的歷史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