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鏡頭裡殘酷復溫暖的世界 ――兼談2014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棉花》
周浩是我最喜歡也非常佩服的幾位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之一。除了至今無緣閱讀他的成名作《厚街》,我看過他的所有重要作品,其取材面向之廣,紀實功力之深,至今少有出其右者。周浩作品中展現的讓被記錄者充分信任的能力,以及他隱身為「牆角蒼蠅」的安靜觀察與捕捉現場的功夫,讓我總想跟著他出機,看看他是怎麼做到的。
放棄了報社與新華社高薪記者工作的周浩,十幾年前開始辛苦的拍起紀錄片。有了記者的紮實田野訓練與選題能力,周浩的記錄題材從底層人物到權力階層,從後街暗巷到公共部門,題材的光譜相當廣泛。《高三》記錄福建省一個拼高考升大學的重點學校武平一中學生們,如何成為高考機器,在整個中國將考試升學的新科舉尊為唯一價值之下,失掉了青少年該有的活潑與不羈,疲憊的苟活於備考壓力的荒謬生活中。
《書記》描述一位縣委書記最後幾個月任期裡的工作與生活內容,讓觀眾通過這位有自信的縣級官員的言行舉止,具體而微的看到一些中國政府的運作概念和官場現形。原名《市長》的周浩新作《大同》,也記錄了這位山西大同市的市長,在「文化大同」理念下的「造城運動」裡,如何拆遷50萬居民的房屋、製造了30億美元債務的爭議過程。
從《書記》(上圖)的官場文化,到今年入圍金馬影展最佳紀錄片的《大同》(下圖)裡的「造城運動」,周浩的攝影機帶觀眾看見中國社會公佈門的運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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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能說服地方政府首長入鏡,也能讓暗黑底層裡的邊緣人成為記錄對象。《龍哥》拍攝的不但是一位毒販,且他私人生活裡一些暴力傾向等畫面,也進入周浩安靜旁觀的鏡頭裡。我一度覺得這部份似乎有點失之聳動,但是繼而再想,它確實也是邊緣人真實生命的一部份,似乎沒有必要以視覺潔癖的道德訴求刻意避開。而記錄之中與之後,龍哥不時找周浩借錢,周浩則持續關注龍哥的獄中生活,也讓記錄者與記錄對象的關係,不是能夠切割的那麼清楚。
《差館》(I, II)和《急診》,分別記錄了廣州火車站旁的一個公安派出所、和一間廣州省級醫院從救護車到急診室的現場經驗。通過這些公務員與專業者每日的真實工作情境,我們看到的,是包括了公安與醫護人員在內的各類人民/遊民/旅者五光十色的浮世繪。而代表權力的公安警察,或者醫療救急人員,則有如莎劇《如願》(As You Like It)的台詞所述,也只不過是中國社會或個人生命之殘酷現實舞台上的另一個角色罷了。
到了《棉花》,周浩將他的紀錄題材,從單一人物或定點場景的概念裡拉開,延展出一個更大的記錄視野,對準棉花農工業生產鏈的上中下游,在幾個主要的紀錄地點與特定對象中穿梭巡行,結構成一個更具社會縱深和現實語境的影像話語及問題框架。影片從新疆在地棉花工人的上工廣播開始,連接到廣州縫製棉質牛仔褲工廠車間的場景,與打工者窄小簡陋的生活空間,讓人想起杜海濱《傘》的第一段,而此處的影像節奏更加簡鍊明快。
鏡頭一轉,來到河南鄭州紡織廠棉絮飛揚、沾滿女工頭髮與呼吸道的勞動現場;繼而跟隨棉花工人冶文駿和他思想獨立的聰慧女兒,到棉花田裡「放苗」(挑出塑料布下的棉花葉苗),觀眾得以欣賞女孩那雙想望未來的發光的眼神。跟著河南滑縣前往新疆採棉婦女的擁擠硬座專車,不知如何擠進車廂的周浩,讓觀眾幾乎是身體地經驗了一趟季節性女性移工的耐勞意志,與渴望改善生活以至於打開世界的慾望。這些都是極其動人的段落,呈現了一種不落言詮的女性主體意識,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積極追求。
《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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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周浩最厲害的地方。固然在《棉花》裡,我們可以看到影片藉著車間女工在訴說勞動被剝削時,嘲諷中國「現代化是實現了,但共產主義肯定是實現不了了」這樣的政治批判訊息;另一方面,也一定有人要繼續批評周浩的作品不直接碰政治,或者碰得不痛不癢立場不明。然而,周浩在其一貫之「棉裡針」的社會現實再現裡,在乎的不是直接的社會問題揭露或政治抨擊,而是希望關切在中國這些殘酷的現實處境裡,艱難甚至荒謬地生活於其中的人們,如何求存,如何對未來抱著希望,並且在這樣的意志下,產生出更大的勇氣,與對生命的寬容。
周浩的影像一向犀利又細膩,節奏明快理性不拖泥帶水,又同時可以優美流暢如詩。這是奇妙的並置。周浩其人,表面觀之犀利冷靜不苟言笑;閱讀他的作品,則在撲克臉孔下的這位傑出紀錄片導演,顯然藏著一顆不僅是強悍、且同時更是柔軟溫暖的心臟,否則拍不到那許多幽微的生活與人的細節,也難持續的以紀錄片替中國留下這個時代的記憶。他的紀錄片如棉花,你得自己從中抽絲剝繭,發現其中蘊藏的豐美的珍珠。
《棉花》將於「2015 第一屆當代敘事影展〈邊界.世界〉」放映。
關於影展:
2015 第一屆當代敘事影展 〈邊界.世界〉
2015 New Narratives Film Festival
日期:2015/11/20-29
地點:台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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