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大人們，別再自以為是了——《披薩的滋味》

本屆金馬影展「亞洲之窗」單元裡的《披薩的滋味》（The Crow’s Egg），是印度導演曼尼坎丹（M. Manikandan）首部長片作品，編導全才的他，連攝影也一手包辦，不但贏得國際影展的注目，也入選角逐本屆金馬影展的奈派克（NETPAC）獎。奈派克全名為「亞洲電影促進聯盟」（Network for Promotion of Asian Cinema），在超過四十個國際影展中設立獎項，目的為提升對亞洲電影的注視，並於2007年開始與金馬影展合作，從當屆影展選映的亞洲電影之中，選出的最佳亞洲新銳導演。

曼尼坎丹（M. Manikandan）於1982年出生，來自南印度泰米爾省那都邦（Tamil, Nadu），2002年開始擔任攝影助理，之後陸續得到攝影獎項的肯定。2010年的短片《Wind》為第一部導演作品，並開始在影展中嶄露頭角，並得到同樣來自南印度的導演Vetri Maaran 與男演員 Dhanush的賞識，決定協力為他的長片擔任製片。在南印度電影中，泰米爾電影工業與我們熟知的北印寶萊塢電影（Bollywood）不同，除了說泰米爾語（Tamil）而非印地語（Hindi），並以欽奈市（Chennai）的Kodambakkam 區主要場景，許多片廠也集中在此，並建立起電影工業，因而又稱Kollywood。而本片也選擇此地的貧民窟為場景，講述一對兄弟的成長故事。

進入電影之前，先提一個不相干的概念—「大眾」 （the mass），詞源為希伯來文「mazza」，後來演變為「matzo」意指未發酵的麵團，猶太人在逾越節期間吃的傳統食物就叫做「matzo balls」，原意為窮人與奴隸吃的食物，後來延伸為一種解放與自由的象徵。粗略地來說，大眾的出現是十九世紀末在工業革命之後，經濟結構變動下，現代都市化過程中被邊緣化、或是對社會進步的理性與穩定產生威脅的群體，如草根的農民、工人、青少年、女性、同志、外來者，他們的興起某種程度衝擊了中產階級家庭裡愛與美好的價值觀，因為其邊緣的位置，雖被排除在社會基本權利之外，卻得以跳脫出特定價值框架的生活形態。提出概念並不是因為這部《披薩的滋味》有著對印度的種姓制度，與貧富差距等問題的指控，或是寫實披露社會進步背後貧民窟窄巷藏著的陰暗醜陋。而是這部帶著特有的戲謔喜感的泰米爾電影（Tamil Cinema），透過孩子清澈明亮的眼光，以活力充沛的影像節奏，讓我們看見在中產價值理解之外的日常經驗，諷刺那自以為有尊嚴的生活應有的物質條件，暴露汲汲營營所追求的精神生活其實如此虛浮矯飾。像是剛出爐熱騰騰，烤的蓬鬆香軟的披薩，那色香味十足的表面餡料，內容空洞累贅，日子久了，不再新奇有趣，咬下時的那一口快感，也終究成為麵團陷入標準化精製過程後的無感。

電影原名為「Kaaka Muttai」 跟英文片名「The Crow’s Egg」都是指烏鴉的蛋，由此帶出的主題扣連著情節發展——兩兄弟因為家裡太窮吃不起雞蛋，為了想要快快長大變得強壯，所以常常爬到樹上找烏鴉蛋來吃，因而自稱大烏鴉蛋與小烏鴉蛋。透過他們的眼光，讓我們看見社會底層的貧民窟生活，並以一種日常的方式呈現出來。但是那種日常，不是我們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也無法用我們理解的語彙來描述。比方說，電影開場，小烏鴨蛋又尿床了，但是我們甚至不能說他是尿「床」，因為那裡根本沒有床，他跟哥哥、媽媽和奶奶三人睡的也不是地板的粗糙泥地，除了睡覺，其他生活必需也一併在這裡解決，人們認為理所當然的基本生活水準，居家生活應有的格局包括客廳、飯廳、廚房、衛浴，在他們的世界裡並不存在，因為烏鴉蛋一家人住的地方連一個可以叫它做房間的地方沒有，甚至沒有住址，因此男孩連想要打電話叫披薩外送也辦不到。

即使如此，受到廣告吸引的他們對剛開幕的披薩店仍產生了無比的衝動與欲望，跟大眾一樣，小男孩難以抵抗物質的誘惑。不過，天真的他們很快地發現，比薩是如此難以觸摸的夢想，先是要花掉全家一個月的開銷，然後為實現夢想兩人拼了命的賺錢，結果因為破爛的穿著，被看出來自貧民窟，而不得其門而入。但男孩沒有放棄，費盡千辛萬苦也去那連名字都記不起來的購物中心，只為穿上漂亮的衣服，風風光光地走進窗明几淨的餐廳大口享用比薩。這樣的遭遇確實荒謬可笑，但在帶有淚水的笑聲中，有人或許對打光腳、被打趴在地上的小男孩感到同情憐憫，但這並不是這部片企圖引發的。若是「以為」因沈重的生存問題會使他們失去自我實現的可能、與生活方式的選擇，「以為」氾濫的傳播影像只會痲痹感受，刺激虛幻的物質追求，如此自以為是的人權、人道與人文主義的想法就太過狹隘了。劇情發展到後來，兩兄弟也並沒有如那些成長故事裡，因努力奮鬥而實現夢想，而是莫名其妙地，在那些大人們包括資本家、政客，與媒體搬演的荒謬搞笑劇中，咬下那口夢寐以求的披薩。完成夢想的男孩，什麼也沒改變，最後還是回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住在豆干大的小房子裡，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小烏鴉蛋終於不再尿床，呼應電影的開始，等待一個時刻，不用大人們告訴你，你會知道自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