媲美楊德昌電影女性省思、多方辯證——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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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6

是枝裕和導演的《海街日記》(海街Diary)取材吉田秋生的連載漫畫。

是枝裕和用佳乃(長澤雅美飾演)的腳,長時間鏡頭帶到她跟情人在床,床單下的裸男裸女。

片名映現。三姊妹的老二佳乃整夜不歸,大姊幸(綾瀨遙飾演)提醒她小心上當,佳乃不以為意。導演淡淡幾筆,幸與佳乃的個幸差異因而浮現。有趣的是,倘若用傳統道德框架打量,這番「偽」伏筆往後可能兩造對調。

15年前,香田三姊妹(夏帆飾演老三千佳)的父親拋妻棄女,離家出走,一去不回。原來是另結新歡,還有了個女兒淺野鈴(廣瀨鈴飾演)。如今,鈴已經是中學少女了。多少年來,父親音訊全無,現在是誰捎來的消息,竟然邀約香田三姊妹參加父親的喪禮。

告別式上,淺野鈴的繼母陽子手帕掩面哭泣,身邊男童(應是繼母的兒子)百無聊賴仰望天花板。多麼強烈的對比啊!諷刺禮俗?挖苦死者?輕輕淡淡,謔而不虐。

你我大概不免納悶,鈴既然是香田三姊妹同父異母妹妹,怎麼又冒出一位繼母來著?原來父親移情別戀的對象(也就是鈴的生母)英年早逝,鈴的父親顯然不甘寂寞,另跟陽子結縭。是枝裕和既早早說破(所以才有「繼母」這個稱呼)但又語焉不詳,恍若另一伏筆。我卻想入非非:這個花心的男人真沒良心,身邊永遠不缺女人,早先為了愛(或性?)不惜背棄妻女,情奔天涯,不料情婦早殞,他倒是快快找到了候補!既然陽子不是那位橫刀奪愛的女人,香田三姊妹當然不能怨她。說「橫刀奪愛」並不恰當,真正不仁不義的是香田的父親。(女性主義思維?)

幸感謝這些年來陽子照顧三姊妹的父親,對他說「辛苦了」。陽子回應是她被幸的父親照顧。你我能不感動這一來一往,雙方謙卑有禮,女性與女性的溫厚寬容?可是啊可是,別傻了,有些只是假象,日後方知真章。

告別式的屋子的白,周遭山野的綠,女性們參加喪禮的禮服的黑,鈴中學制服黑衣與領巾的紅,似曾相識楊德昌每部電影色彩都風格化凸顯紅、綠、黑、白。是枝裕和是推崇楊德昌的。還有山野的綠,映襯火車外觀的紅。

香田三姊妹把同父異母的妹妹鈴邀來同住。真可喜,超越血統的情愛。姨婆大罵那個狐狸精(鈴的生母),香田三姊妹替鈴緩頰:那時鈴又還沒出生啊!孩子無辜,相當動人的兒童權省思。

幸的職業是護理師。醫院外觀,白屋,綠樹;醫院內部,白牆,一些綠色植物盆景。男醫師白制服,證件由一紅帶繫住掛在胸前。又是紅、綠、白,以及幸與醫師的黑髮。

佳乃洗澡時,被蟲蟲嚇到,大吼大叫。原來是一隻灶馬蟋蟀。我媽媽1920年代在中國江蘇鄉下以及1998年在現代台灣板橋家裡都見過灶雞子,是一種叫聲好聽、對人無害的蟲蟲。常被當成與蟑螂為伍,未免醜化了灶雞子。叫聲動聽,真該視為蟋蟀同類。灶馬蟋蟀這個譯名真好。

佳乃的狂野放浪對比了幸的拘謹沉穩。可是啊可是,果真這般?好戲還在後頭!幸越乖,越像偷吃的貓不吭聲。她母親受她父親有二奶、小三的「禍害」,幸自己竟不知不覺成了男醫師的二奶、小三了。是枝裕和再度語焉不詳,設下伏筆,你我但見男醫師跟幸明明儷影雙雙,對白竟是談到男醫師遠行要趕去探望岳母的病痛!佳乃也不順遂,剛被男友遺棄。幸與佳乃,個性無論內斂或外放,愛情都傷痕累累。

秋山紅葉,葉有紅有綠,又是紅綠對比。這景觀提醒了我,是枝裕和在拍攝這四姊妹的四季。四季,暗喻一年中的風景各種面向?

佳乃與千佳慶賀鈴球賽得勝,讓未成年的鈴喝了酒。幸回家見到的光景,先是鈴在桌邊昏睡,隨即酒後吐真言,數落繼母陽子種種的不是,原來鈴飽受陽子虐待!活得像奧黛莉.赫本在《羅馬假期》安眠針藥發作、在《第凡內早餐》好夢成空時的語無倫次卻(被壓抑的)真情流露。

四姊妹同去海貓食堂,老闆娘說是第一次全員到齊。是枝裕和似乎把柏格曼電影《哭泣與耳語》收場的三姊妹與女僕/保母同在紅葉林間拆成兩處場景,一是先前的秋山紅葉,一是這間海貓食堂。

少男在海邊問鈴等一下可有空?她說有,她轉臉,她回眸。那天真,那純稚,真棒。少男騎腳踏車載她去隧道,赫然是大片大片櫻花盛開的櫻花林構成的粉紅隧道,如夢似幻,媲美塔可夫斯基《伊凡的少年時代》馬車與果子的那場美景。

乍看起來,是枝裕和彷彿在拍攝跟市川崑《細雪》呼應的四姊妹畫像。其實,細膩深刻鋪陳女性情懷、女性處境(不侷限四姊妹,還有上一代的恩怨、古人今人各自的婚外情),多面向思考、錯綜複雜的辯證反省,更貼近楊德昌的電影。敘事抒情,往往跟侯孝賢電影神似。

末了,幸在山上大叫:「爸爸是大笨蛋。」鈴吼著:「媽媽是大笨蛋。」幸希望聽鈴講些鈴生母的事。既能揣測父親為何被鈴的媽媽吸引,又彷彿是小三幸對前輩小三的參照。更可貴的是,鈴與香田三姊妹同住三位姊姊的媽媽的屋子,也能暢談鈴自己生母的往事。無恨。女性主義,淡淡飄香,能不讓你我想楊德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