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殘酷接近自由––《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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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5

2013年10月26日,《暑假作業》特映會,觀眾爆滿,新光二廳裡好多吱吱喳喳的小學生,混雜著患了心病的成年人。怪自己晚到,只能坐上戲院後方左側樓梯口的位子,歪著脖子把電影看完。片子結束後張作驥並未現身映後座談,眼看金馬影展劃位下午一點就要開始,便決定不參加座談。起身走出戲院心上有些失落,因為電影並不突出,暗自想著:「張作驥初執導演筒就接連拍出傑出作品,要超越自己談何容易,親子關係也不是他擅長的題材……」冷不防卻在一樓大門出口瞥見導演本人,他戴著棒球帽,默然低頭,獨自站在僻靜的角落,彷彿這世界和他全無關係,這姿態完全映照導演當時所面臨的生命困境與創作瓶頸。他遠離觀眾執意獨處,我繼續扮演路人若無其事的走過。

雜誌主編囑我為文評論《暑假作業》,我得說老實話:「喜歡張作驥的多數作品,特別是《黑暗之光》,只是《暑假作業》拍得並不出色,在導演人生低盪之時無意批評其新作,此時此刻沈默是最誠實的語言,這是我對創作者的私心。」張作驥拍《爸,你好嗎?》獻給不諳台語的父親,希望他聽得懂也看明白;拍《暑假作業》是想和兒子溝通告訴他一些事情,片名也是兒子取的。限定了觀眾也就限制了視野,他並不擅長描摹溫情。在台灣拍電影大不易,張作驥又有許多堅持:獨立製片、親自編劇、引介新演員,形勢也就更嚴峻。當時我悲觀的想:「創作阻滯、官司纏身的張作驥可還有奮起之時超越自己?」 誰想,僅僅一年半的時間,在生命與經濟深重的困厄之中,他逼視自身的痛苦,察覺痛苦中的詩意,迸發出生猛的力量,轉化為大膽的形式,也就超越了痛苦。以《醉.生夢死》回應生命的磨折,這是他接近自由的方式,雖然他呈現的是非常不自由的一群人,以赤裸而殘酷的影像。

張作驥有深澈的眼力洞見人性,精準而深刻,讓他跨越語言與族群的藩籬,雖是外省第二代,他所執導的電影幾乎都操台語為主,少數幾部作品也酌用客語,徹底實踐他在2002年的自剖之言:「拍攝自己所看到的台灣,寫自己熟悉腳下土地的事,這樣才能看到一個屬於自己歷史的電影。」他擅長拍攝混幫派的邊緣青年,在無處逃脫的生命困境裡起落浮沉,以暴力宣泄旺盛精力,因愛情初萌而變得柔軟,死亡常是最終的解脫;魔幻寫實是他慣用的手法,在當下超脫現實反轉過去,以魔幻映照現實的冷酷。這些熟悉的題材與美學在《醉.生夢死》中運用更見精熟,線性時間被切割,故事情節被拆解,每一場景可以是當下也可能是過去,真實與魔幻錯落並存泯滅了界線,全無過渡,可由觀影者自主想像重組。形式這樣自由開放,卻承載著凝重悲傷的內容,形式與內容高度反差撞擊出一種動能,迫使觀眾逼視生命的艱難,力道強勁讓人透不過氣來,甚至暫時僵住無法感覺。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在《醉.生夢死》中看到自己,面對愛情、親情、慾望曾經有過的困惑、掙扎與挫折。

片中四位靈魂人物,各自呈現糾結不安的生命狀態,笑與哭,怨恨與保護,自殺與殺人,都是因為愛,唯有死才能掙脫密織的情感牢籠。四個人住在都市邊緣,孤絕一方不見鄰居社群,家不怎麼像家倒像是幻境,因為沒有太多生活痕跡,少見日常作息, 那些曲折空寂的巷弄彷彿是他們複雜內心的外現。

碩哥與上禾探索同性情慾,是頓挫強烈、欲拒還迎的探戈,幾次挑逗試探後在性愛交合中達到高潮。這段做愛場面在逼仄陰暗的浴室中拍攝,既不粗糲如《頤和園》,也不唯美如《色,戒》,豁然解放的兩人一直在嘗試找出對的節奏探索對方的身體,韻律對了,喘息、呻吟也就恰如其分,做愛原就是解放人類的野性。無意間開啟的水龍頭突然爆出水流聲是神來之筆,沖淡兩個男人的緊張,潤澤了身心,也呼應滿溢流動的情慾。呈現同志性愛,張作驥不遮掩,不美化,不獵奇,他在專訪中說得恰如其分:「我覺得男同志就是一個男孩子他喜歡男的,就這樣子,沒有什麼,不用怎麼特別去看他,他是有愛的,有個人的興趣,都是一樣的。」把同志還原為普通人,也就能比較平等地看待不同的人、事、物;由同一角度切入表演,導演讓演員丟掉探求內在動機的方法演技,擺脫技法的糾纏回歸人的狀態,表演幾無斧鑿痕跡,劇中角色也就自然而然是有人味活生生的人。

媽媽,出現的場景不多卻是貫串全片的靈魂,也是悲劇的根源所在:她愛哥哥上禾多,讓他憤怒窒息遠走異國;愛弟弟老鼠少,讓他傷心自棄浪擲青春。偏愛的兒子是同志她其實並不反對也不覺羞恥,只是無法承受兒子注定要受社會壓迫、被人歧視而她完全無能為力,希望兒子受公平對待是一個母親最卑微的願望,只是平等待人愛人何嘗容易,她自己就沒能做到。

老鼠,情感單純的年輕人,愛母親,愛啞女,愛螞蟻。老鼠警醒的坐著,眼睛望上吊,緊緊抱著包包,倏地拿出預藏的彈簧刀,衝向黑道大哥直刺心臟,強凌弱的暴力當頭撲來,他沒有退路只能以暴制暴,殺人求存。面對人生實相總也讓人脆弱,只是當生命退無可退有人敢不計後果放手一搏,張作驥拍出這種脆弱與拼搏,那把刀彷彿直面刺向觀眾,讓人心頭緊縮難以招架。

《醉.生夢死》也許是張作驥對付殘酷命運的報復手段,證明他有超卓的創作力化災難為藝術;我卻要執拗地相信:導演是個醒時多睡時少的人,睜著冷眼凝視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的失眠意象:「日子像一列清亮的白盒子」,想用影像捕捉「將盒子一個個分隔開來的宛如幽影的睡眠。」證諸最後一幕:碩哥站在日光普照的所在回望黃光灑落的窄巷,恰正好是詩人與導演藝術視點的相合互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