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歸返人間《畫世紀：透納先生》

《畫世紀：透納先生》是麥克˙李（Mike Leigh）第一部以數位拍攝的作品，拜科技之賜，片中影像色澤飽滿，層次豐富，充滿透納的色彩：玫瑰、琥珀、天青、湖水綠，還有甚麼能比影像更真實再現繪畫的魅力？導演受訪最常被問到：「為什麼會轉拍名人‭/‬偉人傳記？」他如此回應：「我喜歡書寫大街上尋常人家的故事，自然而然受真實世界所吸引。透納出身勞動階級，他來自真實的世界…..透納性格偏執卻也執著於工作，我指的是那種難幹的活，必須捲起袖子卯起來做。」至於片中情節是否合乎史實，導演做過深入研究，幾乎都根據史實拍攝，唯有畫家與管家的情慾關係出於猜測無法證實。傳記電影從來無須受史實所限，這並非論文，而是戲劇。

威廉˙透納（J‭. ‬M‭. ‬W‭. ‬Turner‭) ‬十五歲即成名，終其一生功成名就，咸認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畫家。麥克˙李無意著墨於藝術家戲劇性的前半生（他出身寒微，母親有精神疾病），卻要描摹最後二十五年糾結纏繞的生命。英文片名Mr‭. ‬Turner，片中絕大多數人物對他都如此敬稱，他真心愛戀同居十八年的情人，因其刻意隱瞞身分喊他Mr‭. ‬Mallord（透納的中間名）。名字遂成為隱喻：在一起生活三十年的父親去世之後，他成了徹徹底底的透納先生，孤獨的靈魂沒有至親，情人和繪畫是他的救贖。

全片聚焦於透納的慾望情愛與人倫親情，旁及於他承先啟後的藝術，銀幕上並沒有特別多畫作特寫，更多的是他作畫或者在外地寫生素描的側影，一幅幅凝止映像：夕陽霞光、海濤拍岸、荒瘠石壁、湖畔垂釣，導演甚至根據其素描和水彩畫，重建他作畫時的場景，然而這些只是創作背景，只是時代氛圍‭ ‬。質言之，電影主要勾描的是人際關係，透納和父親、女兒、女僕、情人、同儕的關係，大畫家在麥克・李的筆鋒下、鏡頭前歸返俗世人間，有了真實世界中尋常人的況味。

孤傲寡情如透納對父親確實有愛，即便他暴躁易怒、不善言辭，理髮師父親為他刮鬍子是兩人之間最親密的互動，感人至深。父親臨終前告白對母親的虧欠，不該送她到精神病院；透納自知大限不遠，看到自殺女孩的屍體，注定也要痛哭，懺悔自己狠心不認私生女，甚至藉故缺席女兒葬禮。不忍這麼形容，照管透納四十年的女管家像是一種比人類低等的動物，只為滿足透納粗暴的性慾而存在，令人心生憐憫，天地生人，真有許多不仁處。她觀察，她嗅聞，她擅於等待，在與男主人身體交合的瞬間她才像個人，再卑微的女人也有柔美之時，導演如此暗渡對下層階級的觀察與關懷。如果女管家是畫家洩慾的工具，情人布斯太太則是他情愛的歸屬，布斯太太熱心、爽朗、單純，讓透納看清自己的冷漠、陰鬱、複雜，她讓透納完整，甘心與她共度餘生。透納的死自然讓兩個女人傷心，布斯太太在家務勞動中思念死者，一抹微笑透露她看淡生死的從容；女管家頓失生命依靠，如迷途的獸在畫室中暗自哭泣無所適從。面對死，笑與哭都因為愛。

透納與藝文圈以及畫家同儕的關係則複雜得多，更加凸顯他謎樣的人格特質。他毫不掩飾對另一大畫家康斯坦伯（John Constable）的輕蔑，對落魄畫家海登（Benjamin‭ ‬R‭.‬‭ ‬Haydon）起先吝嗇小氣不肯借錢，勉強答應借五十鎊，之後卻大方免除海登債務。仰慕者鋼筆大王吉洛特來到家裡，出價十萬英鎊鉅款打算買下他所有作品，畫家冷然說道：「我的作品要公開展示，讓平民百姓都能欣賞，屬於全英國。」對ㄧ百鎊借款斤斤計較，看待自己的作品卻超然大氣，高貴與粗鄙，世俗與神聖，寡情與溫暖，一如世俗中人，透納是複雜矛盾的綜合體。

透納晚年畫風逐漸趨近抽象形式不為當世理解，甚至淪為喜劇揶揄對象，國王諷刺道：「他顯然眼睛快不行了」‭ ‬。透納冷眼旁觀這一切，內心鬱悶可以想見，只有更執著於創作對抗俗世眼光，這是走在前面、望得更遠的藝術家共同的宿命。導演特意讓透納完整唱完亨利˙普賽爾（Henry Purcell‭)‬‭ ‬歌劇《黛多與阿尼亞思》（Dido and Aeneas）中，黛多自殺前所唱的詠嘆調「當我躺臥入土」（When I Am Laid in Earth）：Remember me‭, ‬remember‭ ‬me‭, ‬but forget my fate……平鋪直敘的場景，透露畫家直書胸臆的感性。最偉大的畫家哼唱祖國最偉大的詠嘆調，以低抑的姿態張揚大英帝國藝術珍寶的榮光。

最後一個畫面很節制，甚至有些出乎意料，觀者從窄門外探看透納的畫室，沒有主人的畫室只剩女管家在門邊暗自啼泣，沒有出現的是全部要捐贈給祖國的遺作，一切嘎然停止。尋常人始終是麥克˙李創作的中心。

話說從頭，第一幕最能彰顯透納參透的哲學：天寬地闊，畫家行至荷蘭速寫夕陽。透納遺言：The sun is‭ ‬God‭.‬，太陽始終是他的上帝，無論具體與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