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入商業市場,講述社會現實——邱禮濤《雛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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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2

《雛妓》在香港的映期於兩個月前結束,已有的評論我推薦三則,上網一搜便有:〈《雛妓》瑕不掩瑜〉(家明),〈看《雛妓》的喜悅與感動〉(舒琪),以及〈在雛妓社會裡,愛並不是救贖〉(廖偉棠)。故而我盡可能不重複,也盡量用「冷」一點的眼光觀察,由此發表些看法——當然,我心熾熱……。

我觀賞過《雛妓》兩次,第一回是夜場,滿座;第二回為下午,約七、八十位觀眾,皆以年青人為主。雖無法確切判斷觀眾的入場動機,但明星、床戲(三級片)此兩個元素,應多少起了點作用的。於黑暗中,我聽見觀眾在歎息、驚訝、發笑、抽泣……甚至憑主觀推想,放映過程中,觀眾應在思考和消化著屏幕內外的一切。該過程可說非常難得,因我們都知絕大多數電影全然等於娛樂,尤其在香港;而該過程也有點詭異,觀眾或多或少帶著「看熱鬧」的心入場,卻在黑暗中遭遇了香港的社會現實。

我第一回觀看後散場,見到一位女觀眾倒在同伴懷裡痛哭不止。假設她的哭泣確因影片而起,也許其疼痛感不單來自敘述本身,也可能來自這個超乎預期的觀影過程,以致猝不及防。第二回的場內有幾位自由行觀眾,應是非知識階層的叔叔阿姨,他們「看熱鬧」的動機該是全院最強的吧。放映期間,如同很多叔叔阿姨一樣,他們小聲複述情節,為人物擔心;散場後,他們似想快速離開,卻又走錯了出口——這種有點錯置的處境及焦慮感,挺明顯的,但似也略帶點興奮。

邱禮濤導演在一篇學術文章〈拍電影作為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研究的策略〉中,對許鞍華的《千言萬語》表達過明確的「失望」,大意為:作為一部難得講到香港80年代社運的電影,卻離普羅市民如此遙遠,「只停留與局限在『精英文化』和『知識分子』的領域之中」。同時,邱導演還批評了《千言萬語》在政治思索層面的不嚴謹。自《等候董建華發落》以來,經兩部關於性工作者的電影,直至《雛妓》,導演的道路實踐了其自述的這套理念「甘心做一個俗世的人,超越知識層面」,並提出策略:進入資本陣營,使用他們的資源,從體制內部,對權力關係做出結構性改變。

所以,「淺白」並非這部電影的問題,反而是優點。我們這些「知識觀眾」很容易就批評影片的台詞、旁白生硬,情節過分清楚,但這些都是敘述者的主動妥協,有意犧牲。因此,假設影片失去精英們的傾心,當然不是問題,反而是好事,本也屬主創團隊的策略、計劃。面對一個造夢的場域(公共影院),邱導演第一項考慮的是:運用何種策略,將盡可能多的普羅市民先吸引進來。因此他不可能大聲宣佈:我要以電影為武器,或者我只為自己表達,或者我反對娛樂消費……。電影史上從不缺乏這類宣言,及相關的電影運動。可是,當坎城、柏林、威尼斯等以藝術為本的影展,都將其重點移向市場時,假設依舊不斷聲言藝術,不單證實了其促銷策略的本質,更可能是羊頭狗肉式的虛偽。與其如此,不如「甘心做一個俗世的人」,本著與資本需求的共同點——吸引盡可能多的觀眾入場,與資本合作,進而完成一次本質為文化研究的社會行動,其表面再艷俗,實也無妨。說來說去,這套理念恰最符合藝術的初心,即大愛、大慈悲、入世。

載道、言志、緣情——都為中國文學之傳統。五四批評過韓愈的說教式「載道」,提倡言志,即抒發真性情。而早期中國電影的主流之一,是強調載道的,即要對社會負責。至1949年後又更極端,電影完全淪為政治工具。《雛妓》的出發點是「載道」,這導致影片的格局、野心都有點過大,表達多少不夠細膩。但很明顯,我們看到了作者在現實中那顆被壓抑的良心。假設影片的表達不夠真性情,假設作者對我城、「我們」的感情帶有半點虛偽,那麼,觀眾被現實所壓抑的良心,也不會在黑暗中被屢次喚醒。

不得不提及雨傘運動之後,香港電影和觀眾的變化。一些做電影市場的朋友對此很驚訝,因《雛妓》和另一部熱片《五個小孩的校長》,並非香港電影的傳統主流,這樣的題材本不可能賣座的。且這兩部片的檔期都在新年後的淡季,卻不曾想都取得票房為數千萬的好成績。這是為什麼呢?香港也許正在醞釀著什麼呢?我們拭目以待吧,也許一場復興,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