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鏡頭前沈思存在的意義:《鴿子在樹枝上沉思》

502
2015-04-09

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on)的「人生三部曲」終篇《鴿子在樹枝上沉思》採定焦定鏡,一景一鏡,完全棚內搭景,徹底的劇場景框,可說是影像化劇場,慢動作舞蹈,流動的聯篇繪畫。對照德國編舞家碧娜˙鮑許的舞蹈劇場美學:讓舞者對話、演戲,兩位創作者都由劇場啟發靈感,分別為電影與舞蹈開發新形式。當代表演藝術果真身處融合、移植、跨越的大時代,在增與減當中擺盪,不斷重組觀眾的視覺與聽覺秩序。

第一幕是兩個老人在博物館觀賞動物遺骸(恐龍化石、鳥類標本),接著呈現三種死亡方式:男子在家開紅酒,忽然倒地不起,一牆之隔的太太在廚房忙著,渾然未覺;老太太死抱著裝有錢財珠寶的皮包在醫院等死,兒女圍繞病床無計可施;上班族在簡餐店猝死,警察勘驗屍體,陌生人冷然遠觀。重點不在死亡本身,而是生者面對死亡的反應。沒有鴿子,不見樹枝,只聞鴿鳴,在冷酷異境,是人在沈思存在的意義‭ ‬。人何以要思索存在的意義?只因死亡是無可逃脫的命運。

純手工搭造的室內室外場景,線條簡單,顏色冷調,光線灰白,空氣潮濕,充滿將雨未雨的窒塞感,流動其間的是小人物的挫折與慾望:失業、倒帳、逼債、勾引、調情、征戰……。這個表面上滯止封閉的世界,在重要事件發生當下總有若無其事的旁觀者,甚至出現黑狗靜坐一旁,瞅著一對男女親熱愛撫。這些俗世眾生相呈現的是夢幻寓言想像,並沒有指涉瑞典,直到瑞典王查理十二世穿越三百年時空,來到二十一世紀的酒館要杯水喝,借上廁所,甚至迷上俊美男侍流露同志傾向,這才點明峽灣國退出帝國爭霸、偏安北地的歷史因果。查理十二世雖貴為帝王,撥開華服戎裝的包裹,其實是再平常不過的客人,流露基本人性需求:口渴、內急、情慾,他先是人才是國王。當他第二次來到酒館,隨從述說三百年前瑞典對帝俄戰爭失利的歷史,因兵將傷亡慘烈導致許多婦女變成寡婦,在現場的女性顧客聞言紛紛哭泣,卻像是在舞台上假哭的臨時演員,一派刻意風格化的表演,沒要銀幕前的觀眾同感移情。

冷冽的影像與疏離的氛圍貫串全片,不期然的幽默注入人性溫暖。盱衡精緻的人工造景,精準的場面調度,心細的觀眾看得明白:一切都是精密的設計,導演沒要用表像的寫實造景讓觀者相信這些場景是真的。職業演員與素人穿插表演,很多時候他們面敷白妝,聲調平淡,不帶情感,彷彿木偶念著別人的故事,抽離的表演風格正好讓觀眾冷眼旁觀,荒謬與怪誕是絕佳的清醒藥方。最令人深思的段落是對重商‭/‬殖民主義的批評:權貴‭/‬資本家身著華服、面無表情、啜飲美酒,‭ ‬站在宴會廳前看著黑奴一個個被送進著火的自轉攪拌筒‭ ‬。整個意象很魔幻,卻又很真實,不用一句台詞就批判重商主義到骨裡。

重複也是導演常用的手法。三個不同場景,三個人對著電話說出一樣的台詞:「聽到你很好,我很開心。」這其實是個謎,沒有人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到底好不好,即便是善意的謊言也沒必要戳破。對照‭ ‬《女朋友。男朋友》片中刻薄但幽默的台詞:「看到你過得這麼不好,我也就放心了。」這並非善意與惡意的對比,看似惡意的回應,反倒可能是出於不虛矯的真性情。片中有諸多沒頭沒尾的對話片斷、自言自語,恰正好再現吾人紛雜多變、不斷閃現的意念。

最後的對話是開放的結局:

「今天是星期三?」男子連問三個人。

「對,今天是星期三。」路人皆如是回答。

「今天是星期三,怎麼我感覺今天是星期四。」男子說。

「星期幾不能用感覺,要用記的,昨天是星期二,今天是星期三,明天是星期四,如果用感覺來記時間,會一團混亂。」路人回答。

電影一開始呈現死亡;片末探討時間。死亡無法逆轉,時間亦復如此‭ ‬。如果時間是絕對理性,混亂非理性是人類對抗時間的武器。

《鴿子在樹枝上沉思》的形式超卓,有獨立於內容之外的美感,三十九幕短篇無論拆開獨立成章或是合併為聯篇都能自成一格,以開放多義‭/‬歧義‭/‬奇異,回歸電影的本質――影像,讓觀者自己想像。所以,純粹觀看影像可能是理解這個作品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