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親愛的》:社會現實的叩問
陳可辛的新片《親愛的》,聚焦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人口販賣問題,並由引發社會關注的真實事件改編而成。2008年三月,中央電視台報導的一則打拐新聞,來自湖北的彭高峰與妻子在深圳做小生意,辛苦賺錢,兒子卻被人拐走,從此他便踏上尋子之旅,在微博上發佈日記,引發網友熱烈關注,並協助轉發消息,過程艱辛坎坷,遭受無數欺騙、挫折與失望,總算在三年後江蘇的農村找到了孩子。雖如願把日夜思念的兒子帶回家,卻無法切斷他與相處了三年的養母高永俠與妹妹之間感情。最後彭高峰釋懷,接受事實,讓他們再相見。這段曲折心酸的故事被央視拍成了紀錄片,接受記者訪問時他說,自己對高永俠的感情可說是有憐又恨,很複雜。導演陳可辛看了這部片子,覺得這種複雜矛盾的情感,很有力量,想把它拍成電影,他在紐約時報的訪談裡說,「整個故事很荒誕,卻又非常寫實。」
的確,這段打拐、尋子、認親的真實故事,透過陳可辛重新詮釋,隱含或直白地,傳達出一種似是而非的矛盾。從電影開場,飾演彭高峰的黃渤爬上電線桿,在糾結成一團的電纜線中,找出連接到自己家中的那一條,之後便重複出現電纜線纏繞,穿過都市天空的影像,比擬被擾亂的倫理秩序,導致難以理清的情感糾葛。隨著情節發展,我們目睹尋子過程,見到主角參加類似情感治療的團體,一同悲傷地唱著張韶涵的《隱形的翅膀》,又像是直銷大會的群起激奮,拍手大喊鼓勵彼此。好不容易找到兒子,卻沒有上演骨肉重逢、擁抱哭泣的感人畫面,而是必須強行與養母搶子,還引起村民追打,陷入一陣混亂狼狽。
陳可辛曾提到,電影情節是原型故事的一部分,自然地涉及這些矛盾。但並不企圖批判,只是想寫實地表現。但整部電影,最「寫實」的表現,是在結尾的時候,為強調故事的「真實」性,讓觀眾看見紀錄片中找到兒子時父親激動的新聞片段,以及電影原型人物與劇中演員相見的畫面,這種方式在真人真事改編的好萊塢電影中也經常見到,跟著片子結尾的謝幕名單,一張張真實人物與劇中角色照片的並置對照,不僅展示寫實模擬的力量,也更加強化了真實的感受,豐富電影的「可觀性」。
許多以真實為題的電影,通常會截取其中可看的劇碼,來製造最大可觀效益。這種策略手段,無關乎高低,只是對「真實」的看法,值得多一點思考與追問。先稍稍離題,回到電影的最初,當時現代主義派的理論家,雖路數不同,共同探問地,是電影的本質,指向機械與藝術,複製與原真、虛構與現實,記錄與戲劇之間的辯證關係。他們熱烈爭論,到底電影作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是忠於現實的機械複製,還是戲劇表現?當影像氾濫,數位模擬真實的能力發展到極致,已經不再需要以現實世界作為影像記錄的基礎時,仍有人相信電影是最終呈現真實的藝術形式,為此信念,直至今日,爭論仍然持續,彷彿唯有真實的問題不斷被提出,電影的存在才有意義。
回到本片,趙薇飾演的農村婦女,被批評不夠真,因為她太好看,怎麼演也不像鄉下種田幹粗活的大嬸,就像當年在《少林足球》裡扮的醜女,不管怎麼演,舉手投足都還是個細緻的美人兒。但在趙薇的特寫鏡頭中,不僅看出了陳可辛對選角向來有的信心與敏銳,也可以再次想想「真實」的問題。早期理論家巴拉玆(Béla Baláz)認為利用電影特有的特寫鏡頭,得以捕捉細微變化的面部表情,能夠啓動情感機制,產生內在力量,並傳遞給注視者。有如觀相術(physiognomy) ,電影的特寫技巧,具有探測內在精神機制的能力,足以揭示潛在的情感與複雜的心理活動。憑著機械記錄的物質性,卻能豐富情感細節,與承載生命的重量,與凝視者親密交流,帶來情緒變化的衝擊。趙薇的臉,本身就具備讓觀眾同情的天分,而在特寫鏡頭下,更引領觀眾去看,面部表情以外的東西、或是隱含在表象下的意義,如她坎坷遭遇,身為人口販子的妻子,受盡欺負,被迫與養兒女分離,最後還要面對那意外,令她情何以堪的結果。這些受到現實衝擊的心理狀態,複雜情感,需要細膩技巧的演出,才能表現出這個鏡頭欲賦予的深度。
這讓我們想起《甜蜜蜜》的最後,張曼玉的特寫,在紐約街上與黎明重逢的瞬間,微妙的表情變化,悲喜交集,完全掌握了鏡頭,不僅打動觀眾,也展現出演技的潛力,這更說明了成功的特寫表情,能深深牽動著注視者的心。而在《親愛的》中,趙薇的特寫鏡頭,雖足以看出導演運用電影手法,製造出真實情感的細節來觸動觀者的自信。但是,在留下開放式結局之後,又讓觀眾回到紀錄片裡,看見「真實人物」,卻顯得有些信心不足,認為觀眾需要這樣的真實,才能帶著滿滿的感動離開戲院,以為這樣對照戲劇的真實,更顯得真,對觀眾來說,才是有力量的收場。可以理解這樣的考量,只是似乎有些可惜了,原來可能留下的想像空間,與「荒誕,卻又寫實」的創作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