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依然開放:《風華再現—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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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9

2001年荷蘭女王碧翠克絲(2013年退位)為了讓更多民眾親近文化藝術,委由政府編列經費整建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完成於1885年)。弔詭的是,整修的目的意在更新展館空間,提升展覽品質,吸引更多群眾親近藝術,競圖結果卻是設計一個氣派的入口大廳,所以必須封閉百年來貫穿博物館中央的自行車通道,市政府著眼於安全也正有此意,因而引起公民團體強烈抗議,加上官方行政單位層層把關嚴密審查,博物館改造之路滯礙難行。面對來自政府以及民間的質疑,原本預計五年完成的整修工程一再延宕,經費預算也不斷追加,最後花費十年,耗資三億七千五百萬歐元,終於在2013年完工重新開放。紀錄片《風華再現──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The New Rijksmuseum)記錄的就是館方、政府、民間三方對話溝通的過程,呈現出荷蘭民主的文化底蘊。民主之路很漫長,也很花錢,但是並不瘋狂 ──它是一種退讓但不屈服的妥協藝術。

自行車道存廢的爭議貫串全片,只見自行車聯盟在一場又一場的公聽會上力陳理念:「自行車道是公共空間必須開放,怎能毀了這城市的大門?」「騎腳踏車是阿姆斯特丹人的悠久傳統,博物館通道不能封住通道要我們繞遠路。」「《夜巡》很偉大,《倒牛奶的女僕》也不遑多讓,但是以文化當藉口封閉車道真是可恥。」建築師直嘆每場公聽會都像打仗,而一心想讓國家博物館在世界藝術競爭中大放光彩的館長也無心戀棧,他主動請辭移居維也納,語帶無奈地說:「民主很瘋狂」,「我們在擘畫文化大業,卻要由底層來作決定」。然而前任館長口中的「底層」公民並沒有用民粹的方式護衛路權,他們言詞犀利,引用數據讓事實說話,每每讓「高層」文化菁英啞口無言。

館方高層與設計師視空間為文化藝術的終極「權力」,庶民百姓則視空間為生活的基本「權利」。當權力遇上權利,勢必糾雜難解,雖然上位者有權決定許多事情,卻無法獨斷地妄下決定。「太暗了!」當繼任館長運用「常識」否決了法國羅浮宮設計師為了充分烘托出畫作光彩而為所有牆面選用的「專業」配色時,博物館延宕已久的整修工程也出現重大轉機──文化權力決定為生活權利讓道,而自由民主的生活文化也順理成章納入博物館的典藏當中。整建後的自行車道更見寬敞,兩旁的大片落地窗呈現出行人、參觀者、自行車騎士自然交錯的流動光影,這不正符合碧翠克絲女王讓文化更融入生活的原意初心?

原始毛片長達四百多個小時,剪出近四小時、兩小時、一個半小時三種版本,臺灣上映的是最短的版本。導演歐克˙荷根蒂克(Oeke Hoogendijk)不僅止於記錄龐大的修建計劃所面臨的困境,還要呈現博物館經營的各個面向:典藏現代作品財力不足的無奈,修復繪畫過程的精細繁複,亞洲館策展人身心靈全力投入策劃等等。她偏愛用特寫鏡頭接近被拍攝者、貼近畫作,常讓人的臉或是眼睛對照畫中人物的表情,這種意圖主觀介入人物心理的手法強化影像的戲劇性,而晃動的攝影機帶出片中各路人馬外弛內張的互動攻防,卻冷不防地帶出開會打瞌睡的詼諧畫面,提醒大家輕鬆看待。拍攝畫作修復現場時導演運用大量手、眼、腿的特寫,這切割人體的影像,涵蘊以部分呈現全體的張力,讓觀眾從看似破碎斷裂的影像中激發更多想像。導演甚至將守夜管理員這樣的小人物作為故事副線的主述者,幾度拍攝他收工後在博物館中自說自話,四處巡視,甚至用空氣槍射殺入侵的鴿子,館內的庶民說法和館外爭取路權的庶民觀點形成有趣的對映。觀者隨著管理員探看死寂如廢墟的博物館,空蕩蕩的建築物凸顯的是博物館本身的物質性,以及整修時間的蹉跎延宕。毫無典藏品的博物館便是死了一樣,對照片末整修完畢後藏品復歸的華美大堂廳院,幾乎就是復活的神蹟了。

博物館重新開放後,新任館長在媒體訪問中自陳,也曾騎自行車穿過通道,他大方承認保留自行車道是明智的決定。片末打出一行字:「特別感謝阿姆斯特丹的自行車騎士」,戲而不謔的幽默讓人會心一笑。 城門依然開放,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沒能打造氣派大門,卻成就了另一件出色的作品《自行車通道》,與林布蘭的《夜巡》相互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