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騰伊格言的《雪地迷蹤》洞悉人性，構圖非凡

在女性影像學會與女性影展打工（也是幫忙深耕）的江孟軒，策畫了「情／慾．流動」專題影展，2015年3月13日至15日登場，讓我喜極而泣。他個人單打獨鬥，不像財團法人的機構，卻能幾乎沒有錢也繳交出亮麗的成績單。讓我想起一首歌的歌詞「你就是遠得像星，你就是小得像螢」，卻帶給我們光明！女性影像學會這位難得的男孩，用策展代替書寫畢業論文，難度更高，挑戰更大，並為台灣學界的文憑關卡提供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可能性。

這讓我想到楊德昌、雷奈、費里尼、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在電影形式與創意也一次又一次為電影帶來更多更新的可能性。

我大概是台灣最早發現《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俊美酷帥幫派老大Honey（林鴻銘飾演）是楊德昌親自幕後配音的。多少年來，我不免暗自竊喜，還恬不知恥地解讀可能是林鴻銘外型與表演非常到位但聲音表現跟1960年代的幫派男孩口吻有落差，楊德昌只好用自己的聲音取代。我這番思維簡直是把楊德昌看得太淺顯了。2015年3月1日凌晨我睡夢中突然體悟，其實另有玄機。既然楊德昌的《恐怖份子》活用了雷奈電影《穆里愛》聲音與畫面分分合合的複雜辯證，讓兩位女孩（黃嘉晴扮演的文藝少女與王安扮演的阿飛流氓少女）共用一組聲音（既是文藝少女自殺被救護車運送時的心聲獨白，又是阿飛少女裝可憐的揚言自殺謊話），又讓同一個阿飛少女可能先後有兩種聲調（裝可憐誑稱不想活，以及兇悍恐嚇要讓對方斷手斷腳）；那麼楊德昌半自傳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方面讓張震扮演的小四經由故事與畫面展演楊德昌的化身，一方面楊德昌把自己的聲音依附在林鴻銘／Honey軀體呈現，因為楊德昌比照了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兩位男主角是同一個男孩子的「雙重自我」，所以Honey與小四雖是情敵，非但彼此無恨，反倒惺惺相惜。也因而，Honey死後，小四殺女友小明時，宣稱自己就是Honey！

夢中我的驚天大發現，讓我更有理由相信，如果不用心研究《穆里愛》與《愛情神話》，想要解讀楊德昌、伊格言、彼得格林納威、林泰州、王家衛以及即將在台灣登場的Roy Andersson的電影會難上加難。請記得：他們都深愛雷奈與費里尼的電影。

伊格言2013年的電影《雪地迷蹤》（The Captive）參加過2014年坎城影展競賽。電影開場幾分鐘後，中年男人在畫面左邊面對六邊形的鏡子（鏡子映出他的容顏），右側一台電腦裡展現（監視器拍攝到的）門框裡的一位中年女性。雷奈電影《天意》（Providence）裡的老作家左手拿著鏡子（照出自己臉面）、右手持亡妻照片的相框，讓自己現今彩色動態虛像跟亡妻往昔黑白靜態照片影像巧妙並置，超越今昔、生死、虛實，變不可能為可能的「合影」留念。伊格言挪用雷奈《天意》類似構圖但功能迥異，「被看」的一方都不知情，「看」的一方《天意》深情而《雪地迷蹤》心術不正。伊格言鏡子的六個邊的線條，電腦橫的長方形以及電腦影像中門框直的長方框（好一個框裡有框！），歪打正著，竟然跟成瀨巳喜男電影的框以及線條互通聲氣了。

後來，你我逐漸知道這個面對鏡子的中年老男人是綁架女童的歹徒。於是，剛才那個鏡頭就更意味深長了：他用監視器框住別人，恰似他綁架女童（框住女童），沒人框得住他，他卻被鏡子框住（也就是跳脫不出自我的敗德惡行的無形框架），「賺了世界，賠了自己」的妙喻。

馬修（Ryan Reynolds飾演）丟失女兒，連妻子蒂娜（Mireille Enos飾演）都不諒解他、不信任他。警方的男探員傑夫瑞（Scott Speedman飾演）查出馬修有家庭暴力前科，過度解讀，懷疑馬修才是女兒失蹤的真兇。馬修有口難辯，只得怒目相向，惹來傑夫瑞暴力還擊。在你我還不清楚真相前，起碼看出本片的可貴在於不忙著正邪兩極化，當傑夫瑞輕蔑馬修有暴力傾向時，警方的傑夫瑞自身更暴力（更向歹徒！？）。幸虧有美麗女警妮蔻（Rosario Dawson飾演）斥喝，譴責這位粗野男同事。倘若你我以為妮蔻的溫和理性與傑夫瑞的粗暴蠻橫恰似警方也像一般人有兩個面向時，只猜對一半。往後妮蔻的疏忽草率，對比出傑夫瑞某些時刻的謹慎細緻，彷彿又是一番重新洗牌（結果妮蔻剛愎自用而身陷虎穴，淪為賊窟俘囚）。伊格言對人性的刻劃更貼近雷奈的《穆里愛》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每個人都有陰暗面，都可能聖與罪集於一身，都是愚、智雙重「自我」。那個中老年男歹徒（Kevin Durand飾演的Mika）後來居然唱出歌劇女高音，才藝與敗德（甚至男體女聲）的兩個「自我」！？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蔣氏王朝白色恐怖的特務，一面踐踏人權，一面吟唱曹雪芹詞、劉雪庵曲的藝術歌曲〈紅豆詞〉，不也是這樣嗎？《雪地迷蹤》美麗的妮蔻，成事也是她，敗事也是她啊！

馬修與蒂娜在女兒失踪前，一家人快樂和諧（果真這樣？或者只是表面上風平浪靜？）。遇上外力介入，恰似巴索里尼電影《定理》（Teorema）外人闖入，瓦解了家裡早先的平和假象，摧毀了原有的平衡，蔡明亮編劇的《小逃犯》不也是如此這般？

楊德昌電影常有年輕俊美男孩客串配角（〈指望〉裡的孫亞東、《海灘的一天》的吳少剛、《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林鴻銘）。伊格言這回讓花式溜冰神乎其技的Aidan Shipley扮演Albert（馬修的女兒的溜冰搭檔）。更早之前，《念白部分》的Michael McManus、《A級控訴》的David Alpay都擔任俊美耀眼的男主角。《雪地迷蹤》的攝影Paul Sarossy與音樂Mychael Danna都是伊格言傑作《念白部分》的班底夥伴。

Arsinée Khanjian扮演慈善募款晚會的女主人。她布局設陷讓假髮女郎在妮蔻酒裡下藥，事後面對警方一問三不知，裝無辜。銀幕下，她是伊格言的夫人。台灣以往把Atom Egoyan當法文譯成「阿東艾勾楊」，後來當英文譯成「伊格言」。他（與他的夫人）英、法文俱佳。有一年，攝影家蔡宗謀還為我跟伊格言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