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媽咪》與文學、戲劇、電影的呼應

男孩Steve（Antoine Olivier Pilon飾演）在醫學上是「過動兒」。單親媽媽Diane（Anna Dorval飾演）的歇斯底里有時候比「過動」兒子更瘋狂。總記得香港學者羅維明對雷奈（Alain Resnais）1963年的電影《穆里愛》（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的描述：年輕男孩貝納是中老年男人阿勒風斯的過去；阿勒風斯是貝納的未來（會成為的情況）。我不免想入非非，《親愛媽咪》（Mommy）裡，當下的Steve可能正是他媽媽年輕時的行徑，Diane現今舉止大概預示了Steve的未來也是她這般光景。

鄰家女Kyla（Suzanne Clément飾演）跟丈夫、女兒同住一屋，相安無事。比起Diane母子，Kyla一家顯得「正常」，風平浪靜。Kyla暫且離開「正常」家庭，來跟Diane母子相處，她非但沒有「拯救」水深火熱的Diane母子，反倒「陷」了下去。果真受到「連累」？微妙處在於，Kyla跟著癲狂，三人瘋成一片，她原先在「正常」家庭的口吃毛病竟然不藥而癒！她似乎欣然接受這家母子的「異常」與「放縱」（像不像胡適殞落時，李敖寧可胡適下地獄為眾生鳴不平而非上天堂！？），見怪不怪，樂此不疲。只是，末了，傳統責任感讓她無法棄絕原先的正常家庭。如果套用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1969年的電影《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裡的放浪形骸的男孩阿休多與貌似癡情的男孩恩可皮被解讀成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那麼，常常瘋狂的Diane與有時收斂的Kyla，又何嘗不像同一個人的兩個面向呢？

少男Steve與兩位年長女性的ménagé à trois關係（台灣現今俗稱3P），擺盪在男孩左擁右抱、母子「近親情慾」（incest），兩女同性情慾流動（lesbian）間，應有盡有，無不可能。是，又怎樣？外人「救」不了他們，又憑什麼打壓呢？

這3人關係最好的時候，Steve踩滑板車，Dinae與Kyla各騎腳踏車，馳騁大路。在前景的Steve面對你我原先他置身的、跡近正方形古老標準銀幕的畫面向左右兩側暗區撐開、拉大，赫然海闊天空般徜徉在寬銀幕中。這一招讓我喜極而泣，感受到這3人的自由、欣喜、興奮、活力，體認到必須由這3位一體才可達到平衡、邁向幸福。（所以，堅持「一對一」異性戀的論述靠邊站？）想想雷奈電影《穆里愛》男孩貝納在拍攝8mm影片時，央託巴黎來的女演員佛杭蘇娃紫幫忙錄音，那女孩手忙腳亂把play鍵當成錄音按下去而敗事，電影沒拍成。我以往只看出「畫面」（貝納拍攝）與「聲音」（女孩錄音）背道而馳，雷奈暗示電影因而完蛋。近期我才體認出雷奈還妙喻導演（貝納）跟演員（佛杭蘇娃紫）分道揚鑣，電影也成就不了。Steve面對你我，把銀幕拉開、拓寬為大銀幕，表面上是玩高達（Jean-Luc Godard）讓電影中的人物跟你我擠眉弄眼的「疏離」招術，提醒你我正在看電影，骨子裡卻類似雷奈悄悄告白這是導演（暗暗設計的）與演員（大顯身手執行的）搭配得天衣無縫的結果，以及具體與象徵的雙重展開、肉體與精神同時解放。

Xavier Dolan法文確切音譯是「札維耶．斗郎」，姓氏譯成「多藍」有點走樣。少年時代，他就導演了《我殺了我媽媽》（J’ai tué ma mère）享譽影壇。不知台灣為何譯成《聽媽媽的話》？不過片中男孩並沒有真正殺母。《親愛媽咪》裡的媽媽Diane，法語讀成「狄雅娜」，英語唸作「黛安娜」。黛與die（死亡）同音，片中母子確實遊走在「愛與死」的夾纏中。

《親愛媽咪》跟法國作家／外交官Romain Gray的半自傳小說《La promesse de l’aube》（意思是《黎明承諾》）互通聲氣。小說譯名《我答應》，朱爾斯．達辛（Jules Dassin）1970年導演的電影譯名《母子淚》。《我答應》與電影版《母子淚》跟法國作家都德（Alphonse Daudet，胡適譯過他的小說〈最後一課〉）半自傳小說《小東西》（Le petit chose）都予人微笑與熱淚，差別在於Romain Gary一面放送盲點、偏見、歧視，一面自我批判、糾正，恍若「建構」與「解構」集於一身。相形之下，《親愛媽咪》根本不在乎敗德與變態，那些都是自我，都是煉獄般的真實生活，不可恥，非關病與罪。

《親愛媽咪》又跟美國舞台劇三位大師——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的《長夜漫漫路迢迢》、麗莉安．海兒曼（Lillian Hellman）的《閣樓裡的玩具》、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玻璃動物園》同樣是家人間的互相折磨、彼此依存的恩怨錯綜、愛恨糾葛。痛得深沉，攤得誠懇。

Dolan導演了別人主演的《親愛媽咪》，主角是位過動少男。夏勒．畢納美（Charles Binamé）導演了取材尼勾拉．畢用（Nicholas Billon）舞台劇的電影《Elephant Song》，Dolan扮演的男孩是精神病患。這位加拿大年輕才子能導擅演，法語、英語俱佳，兩片適合對照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