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米森的《很久沒有敬我了妳》與龍男的《很久》
黎煥雄歌舞劇舞台版《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到了兩種影像版連片名都有差異。龍男以撒克凡亞斯先映現這齣音樂劇的全名8個字8種顏色與英文標題「On the Road」,再縮減成龍男這部紀錄片的片名《很久》(The Making of On the Road),擺明了紀錄片或後設電影。吳米森版的劇情片《很久沒有敬我了妳》用「妳」字取代「你」字,以7個黑字對應桃紅色的妳字。英文標題竟是「Kara-Orchestra」,把「卡啦OK」(karaoke)的平民、俚俗跟西方古典正統的Orchestra(通常指交響樂或歌劇)結合、拼貼、混搭,恰似劇情主軸是把台灣南王(Puyuma)原住民其人其歌帶上國家級音樂殿堂(國家音樂廳)。又類似片中有位原住民拆字成的「Disco」、「very」(迪斯可、非常),原來是有線電視Discovery(發現)頻道。吳米森酷愛玩文字遊戲,語文誤用/妙用他的《給我一隻貓》那部實驗色彩強烈的劇情片中,巧妙把店員/服務生的問話「coffee or tea?」置換成「coffee or me?」而風趣絕妙,而像面鋒利的刀,既揶揄挑逗的一方,又嘲諷意淫的一方。
《很久》是國家音樂廳製作音樂劇《很久沒有敬我了你》的側拍,紀錄創作過程,當然可以在國家音樂廳拍攝;《很久沒有敬我了妳》是故事虛構的劇情片,國家音樂廳向來不准在其中拍攝電影,堅持場地不外借,吳米森只能借用中山堂「冒充」國家音樂廳!龍男的紀錄片可以,吳米森的劇情片不可以,在國家音樂廳「拍攝」。但是,吳米森(以及黎煥雄)卻可以「被拍攝」他們在國家音樂廳協商、爭論時的樣貌!
吳米森版對於官場黑箱暗盤循私,諷刺地既狠又準,妙語如珠。譬如國家愛樂樂團的團員們七嘴八舌談到那位名叫池澤嵐的傢伙在國慶日表演國歌結果暴斃,讓人不知「到底是國歌害他心臟病發作呢?還是這個聘任的消息呢?」既揶揄了靠關係登龍升官,又嘲弄了御用文人沒好下場。
小提琴手童人多(戴立忍飾演)在「偽國家音樂廳」(中山堂)的內景演出,畫面剪輯到「真國家音樂廳」,無中生有,讓你我相信劇情裡的場景就無中生有,高招!留學歐洲回來的女孩封或芸(侑紀Youki扮演的「風或雲」?)被國家音樂廳董事長張三郎(蔡振南飾演)邀來擔任樂團總監。她提起張三郎當年「跑路」,被對方趕緊手指直向掩口噓嘴噤聲,用手刀橫向割喉,凝重不悅眼神示意。吳米森頑皮讓「手」這麼好玩。國家音樂廳裡暗潮洶湧,有太多不可告人的歷史?有太多冤獄跟受難者潛藏?鞭屍蔣氏王朝種種暴行?吳米森不忙著醜化獨裁政權,反而大方自嘲:角頭文化公司音樂製作人伍賜山(作家林文義飾演的543?或「張四十三」的化身?)世故、功利惹人厭。他開口閉口「文化人」,忙著網羅天籟歌聲的Samingad(紀曉君飾演)。童人多當場嗆他喜歡原住民音樂,宣稱要保有部落文化,卻讓人家平白唱歌不付錢,還把人家淪落成口水歌。不料,伍賜山反擊,駁斥童人多口口聲聲「我們原住民」音樂,但閣下尊容哪裡像原住民?反倒貌似日本人,外加冒用原住民的名義申請公家機構補助巨款的惡劣漢人。
吳米森似乎深愛複雜辯證,無意把人物標籤化,不想善惡兩極化,跟雷奈、楊德昌電影互通聲氣;批判別人但不忘幽默自嘲,則跟費里尼電影隱隱呼應。於是,瓦解國家音樂廳的蠻橫、跋扈、歧視、官僚,讓原住民的歌聲登上國際級的音樂殿堂,只是眾多理念的其中一種思維、一派考量、一個階段,未必是唯一目的、唯一準則。有些原住民、音樂家根本就不屑去國家音樂廳表演,不願被當成拜金或朝聖,更不想被侷限。
吳米森版與龍男版恍若兩部完全不一樣的電影,卻都讓南王(卑南)原住民歌聲攻佔、征服、鄙夷,超越國家音樂廳。比起荷索電影《陸上行舟》歐洲白人夢想把歐洲一流歌劇帶到南美洲亞馬遜河的單向前進以及可能不自覺的西方白人沙文主義,吳米森版不但要讓台灣原住民歌聲與歌唱家躍上國家音樂廳舞台,而且更讓國家愛樂交響樂團投奔大自然,集體在原住民山林演奏!童人多(或吳米森)既要攻陷國家音樂廳,又要擺脫「國家」,他討厭國家用「國家」的名義做任何事情。他為音樂也為音樂家鬆綁!
片中,封或芸看到電腦播映莎雅(安歆澐Yangul Yasiungu飾演)的影像,封或芸自己容顏也被鏡子或玻璃般的電腦螢光幕反映在上,使得兩位女性(一在影像中,一在影像外)奇妙地「合影」,是本片的奇招。
龍男的《很久》中,舞台劇導演黎煥雄認為雙導演教人為難,不在於對方是誰,無所謂誰對誰錯,而是究竟最後由誰定調?由誰決定?電影導演吳米森表示一開始設計就沒有一個總導演,機制會有溝通不良的危險。
吳米森版有彈奏豎琴的馬念先跨刀,有王丹、柯一正、馮光遠、郭強生客串。龍男版則讓張四十三、鄭捷任、吳昊恩、吳米森、黎煥雄、李欣芸、簡文彬、陳建年……都成了被拍攝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