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工廠1、2》––雙頭馬車的異質成果?
2010年國家音樂廳上演了一齣音樂劇《很久沒有敬我了你》。2011年夏天龍男以撒克凡亞斯的紀錄片《很久》最先浮現眼簾的就是這幾個字。《很久》告白了張四十三他跟一些傑出藝術家的夢想,也讓你我隔岸觀火這些一流菁英共襄盛舉時的矛盾與衝突,尤其是舞台劇由黎煥雄掌舵,劇情長片由吳米森領航。倘若當初各忙各的,或許風平浪靜,不料「合作」竟造成劇場與電影背後彷彿構成兩造都成了「雙導演」的尷尬與困境,也就是雙頭馬車的牽扯。
我錯失了黎煥雄的舞台劇版本。吳米森的電影版本只在2013年高雄電影節與2014年新北市電影節驚鴻一瞥,直到2015年1月方才正式面世。我建議愛電影、愛劇場、愛音樂(尤其是台灣原住民的天籟美聲)的觀眾最好把龍男版與吳米森版對照閱讀,如果能弄到黎煥雄劇場版的錄相彼此參看,那就太完美了。你瞧我有多賤,我把人家飽受雙頭馬車折磨的苦,當成藝術家們讓你我在看類似作文比賽的樂趣!
無獨有偶,2013年的《台北工廠》(按:這是原先片名,但2014年有了《台北工廠2》,於是原先片名有時稱作《台北工廠1》)的四個短篇也是各有一組雙導演共同執掌。這四部短片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魅力,有些已經「單飛」去參加這個那個影展的競賽。我不免納悶趙德胤為什麼取(非關《台北工廠1》的)《海上皇宮》而捨棄《台北工廠1》的《沉默庇護》?原來兩位導演共同拍攝一部片對他是噩夢一場,他甚至不想再提這部短片。沈可尚的《美好的旅程》相當奇美,為什麼也不從《台北工廠1》抽離出來參賽呢?莫非2013年他剛以《築巢人》贏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實至名歸,往後讓賢給後起之秀?
無論雙導演的《台北工廠1》或是3位導演各自獨當一面的《台北工廠2》,都彷彿喚回我對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的深情記憶,宛如21世紀版的《光陰的故事》(楊德昌等4人各拍一個短篇)與《兒子的大玩偶》(侯孝賢等3人各拍一個短篇)。
陳芯宜與南韓Jéro Yun共同執導了《豬》。養了多年的大豬被賣掉了,男人大旺(劇場名伶黃大旺飾演)依依不捨。窮困的大旺跟年老的阿嬤(張百惠飾演)被迫搬家。鋼管舞女郎(辜容高飾演)因為更新更年輕的女孩登場而面臨被迫提早退休的壓力。片中穿插台語獨白的古老故事(國王向神求雨失敗,投身大海變成於供人民吃食)來對應現今缺水的種種不便,大旺有時用普通話「重述」、「接續」這個傳說。末了現今終於下雨(得到救贖?)。同樣缺水,陳芯宜展演了迥異蔡明亮短片《天橋不見了》的另一番令人驚艷。攝影指導廖敬堯是黃明川、沈可尚電影的卓越夥伴。豬頭皮(朱約信)客串扮演說書人。天涯淪落人互相扶持,媲美黃銘正《城市飛行》。
趙德胤與法國女導演Joana Preiss的《沉默庇護》或許是女導演體貼趙德胤深愛雷奈1961年奇片《去年在馬倫巴》,而把《沉默庇護》向雷奈1959年詩意的《廣島之戀》傾斜?緬甸華人(以及從流亡泰北,投奔台北的華人)面對鏡頭憶述緬甸家鄉的苦難經歷(尤其是緬甸軍隊的暴虐、腐敗、屠殺男孩),打破了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分野(吳可熙、王福安、Win Niang演出逼真),呼應劇情片《廣島之戀》的「假紀錄片」趣味。廢墟房間西側門牆房間「迷宮」意象媲美《去年在馬倫巴》,兩排靜立似雕像緬甸華人,年輕美麗的法國女孩 Joana Preiss 拿著手提攝影機拍攝他們,她還單獨邊走邊獨白刻意仿製《廣島之戀》的台詞字句。我很迷戀這個實驗色彩的短篇,趙德胤一定高興不起來,猜想他會認為我愛的是「泛」雷奈色彩,未必真愛趙德胤。
沈可尚與智利導演 Luis Cifuentes 的《美好的旅程》我沒看懂,卻感受到非凡之美。女孩依婷(朱芷瑩飾演)要離開了?跟男孩(蘇達飾演)談話、做愛。果真做愛了嗎?似迎又拒,讓我想到美美男孩Kim Rossi Stuart在安東尼奧尼電影《雲端上的情與慾》的情景。父親的一席話非常別緻,台灣電影中少見,充滿哲思,極具辯證,但被拿捏的恰到好處,又宛如雷奈電影《我的美國舅舅》裡的美國行為科學家與高達電影《狂人皮埃洛》理的美國導演 Samuel Fuller 現身說法。本片文案說到「向親近又陌生的過去道別,如同未來一樣未知」,相當貼切。
張榮吉與伊朗導演 Alireza Khatami 導演的《老張的新地址》,中年人老張(高捷飾演)的母親突然迸出從未講過的字句,頻頻喃喃沒人能懂的語言,也許是日本語吧?是不是在暗示湮滅的歷史,被打壓的語言與文化呢?卻潛藏腦海成了永恆的深沈記憶?後來,連老張也被感染(?)了這奇怪的語句。住家地址憑空消失,只剩紅色大門依舊(牆與房不知所終),尋尋覓覓,竟在海中央。莫非一齣關於台灣的現代寓言?台灣本身就是個島,就在海中央啊!(蔡明修客串扮演船長)《台北工廠1》四個短篇都是關於「離散」、「離去」、「出走」。
《台北工廠2》則在義大利國旗的紅、白、綠遊走、揮灑。台灣男孩阿興(莊凱勛)騎機車載女友Elena被台灣富家子的轎車撞得女死男傷。死者是義大利女孩,已跟義大利丈夫分居。謝駿毅導演、他跟王一諾編劇的《盧卡》讓我傾心的是揚棄僵化噁心的民族主義,在跨國糾紛中,不問國籍,但究是非。連受害人家屬的台灣李姓律師(喜祥飾演)都很受不了肇事一方的惡劣行徑(男孩全無歉意;母親高姿態既認為錢能解決一切又流於「越有錢,越不要臉」想在民事賠償狠狠殺價;女律師簡直成了惡人的幫兇)。謝駿毅輕輕撩撥,竟觸動了台灣整個社會多少年來的痛,以及公憤,關於富二代囂張飆車撞死無辜於先,全無悔意甚至逍遙法外於後,特別是酒醉鬧事!
義大利俊帥丈夫盧卡(Marco Foschi飾演的Luca)經由亡妻留在台灣男友阿興家裡的繪本,方才逐漸了解亡妻的心路歷程(本片省思藝術創作的功能?),但很瞧不起以布袋戲與皮影戲為業的阿興,只會要求判處車禍肇事的男孩重罪而不懂得爭取高額賠償。Elena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一個功利主義,世故現實;一個深情癡戀,愛生命不愛錢財。盧卡鄙棄阿興,你我看到阿興的窮困既是職業(藝術)也是因為個性(藝術家的風骨)。理念差距已經不容易讓他倆對抗共同的敵人(車禍肇事人),何況盧卡要把亡妻運回義大利家鄉落葉歸根,阿興卻感性訴求葬在台灣才是Elena的最後心願與適當歸宿。像不像台灣的外省人,以及更晚近的外籍配偶(甚至外籍勞工)的鄉愁牽扯與家鄉認同,是在出生地?久居地?或是終老地?兩男爭取Elena屍體處理權,使得兩造跟肇事的一方衍生出錯綜複雜的合縱、連橫多樣權謀交鋒?像不像台灣跟美國(或者加上日本)、中國的愛恨消長、恩怨交纏的不時變化?《盧卡》還讓我想到《輕輕搖晃》,你我彼此不相識、甚至互相排斥,你我共同愛著的人卻突然英年早逝,能不愴然?
女導演卓立的《愛情肥皂劇》色彩強烈彰顯紅、綠(或者加上黃),有別於楊德昌每部電影聚焦紅、綠、黑、白的潔淨與風格化,卓立有意倒向/導向俗艷。甚至藉著男主角(黃健瑋飾演)的三位電影投資人挪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對白:「你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還拍什麼電影?」來揶揄男主角,為喜趣也為自嘲。義大利美麗女網友(Margot Sikabony飾演)神往男主角的名叫「盧卡」長頸鹿而來台灣,男主角則是喜歡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維斯康提等義大利大師電影的台灣導演。男主角不願割捨玩具,那是死去女友的遺物。玩具的名字「盧卡」與玩具主人已逝,本片跟謝駿毅的那個短篇互通聲氣,而謝駿毅《盧卡》中的對白把人罵成「吸血鬼」,則為侯季然的短篇《顫慄》的題材預先鋪路。卓立這個短篇不但請到一流女作家董成瑜(她是蔡明亮電影《郊遊》的文學文本源頭)、陳夙芬編劇,更有讓陳湘琪演技光芒萬丈的錢翔跨刀擔任攝影指導。卓立這一段虛實無界的劇本末了的驚人筆觸是冒出個容貌美麗但男性聲音的張春生(張榕容飾演)搭上了男主角的摩托車,既上承《盧卡》中的摩托車,又為後面《顫慄》的男同性戀預揭序幕。
《顫慄》我沒看懂的是早先在台灣搭計程車的義大利美美男孩,跟司機(游安順飾演)被他吸血後,司機跟蹤並吸血的西方白種俊帥男孩是不是同一個人?或者,同一位演員扮演的兩人?(因為演員名單中只有一位義大利男孩的名字Michele Cesari)如果同一演員分飾兩男孩,你我可解讀成「愛」或「男同性戀」是可以感染、傳播的,而且超越血統與國界。倘若角色/腳色是同一人,你我不妨想成他(義大利白種男)啟蒙了台灣計程車司機阿南,阿南食髓知味,對於街上這個那個陌生年輕俊帥男孩瀏覽、動情、想入非非(編劇楊元鈴深愛雷奈電影,可能向《戰爭終了》取經,恰似她為侯季然寫了個《去年在馬倫巴》變貌的劇本《有一天》!)甚至「反噬」、「回饋」對他性啟蒙的義大利男孩!跟《台北工廠2》的另外兩個短篇一樣,阿南也騎過機車。沈威年客串扮演的少男,則流連在gay bar裡。
《顫慄》男主角被咬/被吸後,回到家,在門旁望著鏡子,妻(?楊貴媚飾演)推門,探頭,她的臉剛好在鏡子中的丈夫虛像與鏡子外的丈夫本尊身影間,構圖不凡!這齣男同性戀寓言,妙喻了「(男)同性戀無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