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甦醒》：一個好人的挫敗

錫蘭在台上映的《冬日甦醒》是他繼《安納托利雅故事》之後，另一部仰賴大量對白的作品。富有的退休演員亞汀（路克畢金奈飾）在卡帕多奇亞擁有許多先人留下的地產，他和年輕的妻子（梅麗莎索珍飾）與姊姊（戴美特阿可芭飾）一同悠然住在自家經營的民宿，其他的房子則租給當地平民，繳不起房租的就由專人尋任何法律容許範圍內的手段解決。亞汀平常則在當地報紙專欄撰文評論時事，也著手進行戲劇史研究，他的年輕妻子則希望透過經營慈善活動為自己的生活找到目標，而離了婚的姊姊則是閒賦在家和亞汀高談人生哲理。某日外出，亞汀座車遭到貧困租客的小孩投石洩憤，這場因貧富引發的糾紛原本可以簡單落幕的，卻在亞汀一家引出一連串漣漪。

錫蘭的電影觀影門檻一向不低，即使近年因為專業演員加入使鏡頭得以貼近角色，因而比起《遠方》、《適合分手的天氣》等更早的前作，敘事方式已不若以往那般疏離，但在精神不佳的情形下，仍不免在一段段長篇辯論中在試片室裏頻頻恍神，直到再次重看影片後才對於作品全貌有比較全面的掌握。錫蘭的早期作品已經展現出他特有的影像風格，以及處理角色與空間的成熟能力，從《安納托利亞故事》開始，他似乎找到刻畫角色的新方向，在專業演員的加入下，他放手提高對白的篇幅加入多段長篇對白，以透露更多角色的訊息。因此，如《安》片中的車內與《冬》片中的書房這些暫時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就成了劇中人物對觀眾的告解室。在《冬日甦醒》中，錫蘭更將打破車窗、妻子經營慈善事業等事件變成故事的副線，將主角們的辯證化為敘事的主軸。這些關於善與惡、美與醜的辯證不但精彩，也揭露了富裕階級人們的犬儒與矛盾。一段又一段的對話，不但讓我們越來越清楚主要角色的性格與立場，劇情的衝突也透過主角們每一回的針鋒相對累積能量，到最後一刻滿溢而出，卻又隨即以透過劇情來的一記回馬槍，將男女主角打回他們的堡壘之中。因而儘管本片沒有太多事件發生，大量的對白仍然讓敘事暗潮洶湧。

亞汀一角是承裝本片中衝突與矛盾的容器，也因而特別引人同情。他是俄國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ov）兩篇短篇小說〈Excellent People〉、〈The Wife〉兩位主角的綜合，但除了他的滔滔雄辯與在人前的完美形象之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影片之中幾處極短的獨角戲，因為只有在這幾個片段中，亞汀才得以展現卸下心防的真面貌，讓觀眾看到他的落寞、妒意，或是他不輕易展現的惻隱之心，尤其幾段他對於動物展現惻隱之心的戲，就像是融合兩篇小說主角的催化劑。亞汀在這樣的處理之下，成為一位歷經世事如今獨善其身的中年男子，他一面試圖滿足和協助妻子填補空虛的昂貴嗜好，一邊在和身邊的人的辯論下試圖以行動證明自己，但也在這個過程之中，發現世道與自身問題的難以突破和改變，因而才又在結尾時，和同樣受挫的妻子再度躲進由兼顧岩石砌鑿而成的堡壘之中，讓敘事的結論導回一種虛無主義式的結論。

因而，從結尾看來，不論中文片名「冬日甦醒」或是英文片名「Winter Sleep（冬眠）」——僅管兩者傳達了矛盾的意涵——各都貼切地呼應了本片的結局，甦醒道出了劇中人對於現實的醒悟，沈睡則帶出他們最終落得選擇逃避一途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