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形式與內容合一為新電影立傳:《光陰的故事 -台灣新電影》
畫面全黑,獵獵的腳步聲,畫外音,人物現身說出念白……構成電影的基本元素依序出現,《光陰的故事 -台灣新電影》如此揭開序幕,預告這部紀錄片是由聲、色、光、影揉合諸多新電影名作片段剪輯而成。全片跨越歐、亞、美三洲,訪問散居各大城市的導演、影評、學者、演員、影展總監、選片委員,由外地他者的觀點來彰顯新電影的原創性以及影響力,此種尋求他者認可的手法,恰正是臺灣新電影在國內票房受挫,轉戰國際藝術電影市場,建立世界影史地位的途徑。
台灣電影能在世界影史攻佔一席之地,肇始於1980年代初期的新電影厥功至偉(咸認由1982年的四段式電影《光陰的故事》發軔),台北市政府出資拍攝紀錄片為臺灣新電影作傳,實為壯舉值得讚賞;然而立傳也要立言,緬懷過去的榮光之餘,更要討論潛藏在榮光背後的批評。本片製作精緻,卻沒能免除傳記常有的偏失:隱惡揚善失之偏頗,過度著墨幾位名導不夠全面(侯孝賢、楊德昌所佔篇幅甚大)。質言之,影片的侷限在於沒能拉開距離佔據高度,以更宏觀的視角呈現新電影的爭議(票房失利、影展捷徑),並回應來自電影、評論、學術各界的質疑,也就無能全面評析臺灣新電影的正反兩面評價 。
全片剪輯條理分明、精準無比,插入大量電影經典畫面以呼應受訪者的觀點;精選內容之外,形式也輝映新電影慣用的電影美學和拍攝手法:空鏡、長鏡頭、疏離感、畫外音、節奏悠緩、鏡頭固定不常移動。形式與內容合一,導演以此向新電影致敬,然而正因為片中有許多典故,插入過多名作片斷,也就對不熟悉新電影的觀眾設下重重觀看障礙。這就好比戲曲學者、戲迷兼編劇挪用過多老戲唱段編織成一部全新的戲,糾結纏繞的典故隱喻加上大量的戲段挪用,彷彿戲曲知識大擂台,挑戰觀眾的戲曲素養,過不了關你就成了旁觀者、局外人。準此,《光陰的故事 -台灣新電影》也自動過濾了為數眾多的觀眾,讓他們成為旁觀者、局外人,本片執著於召喚文青影迷的魂魄,恰便是醉心於新電影那群老靈魂、新血輪。
當然,全片也非純然一派讚美,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與影評人弗東(Jean-Michel Frodon)的對談,稍有提及新電影的認同問題:臺灣新電影是有「中國色彩」的國族電影還是突破地域限制兼具世界觀與普世價值的現代電影。紀錄片導演王兵(長篇巨構《鐵西區》編導)讚美新電影呈現「變動的時代中人的存在與狀態」,卻不假辭色直接批評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作品「沒有個人只有群體」。但是王兵的電影同儕顯然並不同意,他反唇相譏:「你是說《霸王別姬》裡的程蝶衣不是人?!」(可惜這段討論沒有後續更深入的交鋒)。其實第五代導演陳凱歌早說了:「我越來越覺得電影應該用來描寫傳奇。」而在新電影出現之前,台灣影壇也充斥著政治的、國族的各種美化虛幻的傳奇,益顯新電影所涵蘊的「人之況味」彌足珍貴。
諸多受訪者中,坎城影展選片委員說得深刻,他推崇新電影的音像形式:「回歸電影的源頭,讓人看到無聲影片的美好」;泰國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自我解嘲十分幽默:「臺灣新電影給我很大的啟發,特別是在形式與構圖方面,但是我看新電影的時候常會睡著,後來我自己拍的電影也老讓人昏昏欲睡。」(引起哄堂笑聲);艾未未說話簡潔直指核心:「[新電影導演] 他們身上保留了非常獨特的人文精神。」這種直面現實追索自我的人文精神,耙梳過去也要彰顯歷史對當代的意義之堅持,正是讓台灣電影在華語電影史上卓然獨立,成就一家之言的主因。
臺灣新電影因為節奏緩慢、形式大膽,不受多數觀眾青睞,引發新舊兩派論戰,迫於無奈轉戰國外各大影展,反而屢屢得獎榮獲極高評價,「迎合國際影展美學的菁英思維,背離群眾的形式主義路線」遂成為反對派批評創作者的兩大理由。導演兼編劇黃志翔的好文章「反思台灣新電影二十年──一個實踐者的觀點」語氣強悍地作結:「被顛倒了的美學,需要被顛倒回來!」持相同看法者在臺灣的電影界或學術界並不少見。殊為可惜,《光陰的故事 -台灣新電影》有公家資源以及資金的全力支持,卻沒能把握良機呈現反方觀點,理直氣和地回應質疑:「新電影美學沒有顛倒什麼,需要被顛倒、被反轉的可能是觀眾看電影的思維!」
臺灣新電影反轉刻板陳腐的電影形式,顛倒空泛娛樂、虛假國族的劇情內容,繼而開發全新形式,讓生活入鏡,貼近社會現實,真實的電影進入許多人的生活,深刻烙印生命的記憶,而批評者所謂的疏離群眾,實則是群眾先疏離了社會現實。至於新電影後來走偏鋒,演變為形式主義與菁英導向,才真正疏離了群眾,一前一後兩個「疏離」,實質內涵全然不同。近三十年後《光陰的故事 -台灣新電影》審視、紀錄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卻只專注於回顧新電影過去的榮光,未能反芻新電影粗糙卻生猛的創新精神所引發的爭議,缺少反思直面歷史的眼界,也就悖離了真正的新電影精神。
後記:一本小津迷的執著與頑強,目睹片中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坐在小津與野田高梧長駐的旅館中推崇台灣新電影(兩位摯友一生交陪,在此旅館合作完成《東京物語》等諸多劇本);又看見日本資深影評佐藤忠男反省日本殖民與臺灣白色恐怖(原來他已垂垂老矣!)。總歸一句話:影迷的滿足感爆棚超標,只是資深影迷與兼職影評兩種身分的激烈衝突,想法形諸文字,後者必然也必須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