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15】長洲風采,說看生活–—香港紀錄短片集《長洲誌》
分上、下兩次,把《長洲誌》各約一個小時「看」完。
影片的產製,來自2013年於長洲島上進行為期七天的訓練營。對參與的成員來說,既是與現實對話的整理,也是影音勞作的考驗。嚴格說來,且不論影片的取材或手法,單從多數作品運鏡之平穩、畫質之精犀和音畫敘事結構之明確來判斷,青年參與者應皆非「生手」,而至少已有基礎、甚至臻於嫻熟的攝影/影像製作經驗。(可能,多少也與紀錄片「導師」們的「指引」與對話有關?)
依題材來看,13部影片可大致分成四類。
首先,有近半影片皆聚焦島上的特定個人/群體,描摹以音畫,勾勒其生命風景和記憶。如《靠近海》中的攝影師、《輝叔》的鐵打損傷師傅、《麗新電髮》的理髮師、《華哥》的賣報人、《一個人的社活》的公義律師、《荒山野人》的墾荒老者和《生日會》的安養院爺奶們。
另外還有:親子家常的對話(《生活》的三代家庭、《媽媽告訴我》的母子對談) 、鄰里社區的交往(《街坊》裡大叔的飲茶絮語),以及對於動物的安靜凝視或自然環境的悠悠反省(《虫子》和《魚的悲慘的一生》的物我關係、《願.還原》裡的生態思維)。
乍看之下,不難發現有些共通之處。譬如:以特定人物或事件為主題(安養院民的慶生活動前後)、攝製者鮮少出鏡、訪問盡量簡省(甚至全無對白)呈現出「旁觀」不介入,「任由」事態發展的攝影風格等,或可視作取徑歐美「直接電影」傳統對影像記錄的觀點(相對於「真實電影」有意參與事件的發生、承認並突顯攝影者/攝影機位置對被攝者的影響)。由此,不難聯結到由中國紀錄片工作者張虹成立的采風電影公司,也是工作坊的主辦單位。(註一)
以下,便來談談作品之間的細微差異。
上圖:《輝叔》劇照。。
下圖:《一個人的社活》劇照。 |
一、記憶的異聲共鳴,身分的變與不變
香港人的「轉速」總是匆促,生活總是輪轉不休?不知這種主流的香港印象/成見是否太過理所當然,且忽視個人與區域差異。相較之下,影片中的主人翁(多為男性熟齡島民)格外予人沈緩與孤獨的觀影印象。即使健談多話、擅與同性熟客議論拌嘴如《麗新電髮》的陳老師傅(從政治人物談到警察執法對不同國籍人士的差別待遇),那幾幕獨坐打盹、或者片末面向鏡頭拉上門口鐵柵的姿態,猶仍(反差地)留下某種寂清的人物印象。個人感受與共同記憶,浮現於紀錄片的視野之中。透過這些看似固著的現實情狀,去比擬、定義時間對生命的淘洗。類似的記憶線索,也可在《輝叔》、《一個人的社活》和《荒山野人》中看見。
飽經時代變化後的處世哲學,尤其展現在《輝叔》以物喻人、個人乃為社會之縮影的企圖中。導演的聲音清晰可聞,不避諱於自己提問者的介入位置。不僅直問主角,也走訪鄰近的菜販。影片的節奏由片首的明快直接漸至中板,講述「正派黑社會」成為「傷科聖手」的硬漢形象(不講生意投資,講服務)。一圈圈的蛛網織築以及水族箱裡巡游的魚群所共同呼應的,既是主角討生活的軌跡之「變」,也是職人煎煮膏藥之「恆常」不懈。片末,輝叔修理故障的日光燈(堅持不買新燈泡)一幕,也頗有生而為人總在不斷修補、力圖恢復秩序的感悟。我不禁想起許慧如導演的《雜菜記》。
《一個人的社活》中的秩序,則顯現在公義的追求與個人安身立命的定義之間。主角是移居長洲多年的資深律師,專與涉及不合理待遇的訴訟案件為伍(徵收、清拆民房),力抗政府部門。他不甘平民被人欺的起點,原來可追溯至更早,因支援六四天安門學生運動被拘捕的經歷。畫面中漆黑的海面遠景,漂流的是著紀錄片者向記憶/歷史深處探問的眼光。與之相對的「現代生活」,或可以天橋與地鐵為代表:天上地下,乘客與行人通行其間(也受其框限)。但再仔細一瞧,律師的獨自身影,與登門求助的島民阿姨們,早已彰顯一條灰灰亮亮的公共地帶 ── 比歷史亮,較現實淺灰。
(灰灰亮亮,那就是銀髮族啦!)若說《荒山野人》和《生日會》中的熟齡男女,皆呈現出某種「陸路式」的退休和固著狀態,那麼,我們在《靠近海》和《華哥》的中年男性身上看到的,就像某種「漂流島」,或者旅次途中的棲居。
片中重現舊照片、詩文題字和電視報導的記錄影像,「野人」的印痕猶在。主角曾憑一己之力墾出上山的「勞力士徑」,文武兼備的他於2003年寫下「傾心永末離,彷若詩畫裡」。但幾年下來歷經身心疾病困擾,只能甘於近乎無事的日常等待(自稱是等食等拉等死的「三等人」)。五言詩的下半段:「大眾心亦醉,不賦歸舟去」,如今聽來寂清多於浪漫。
《生日會》裡,鏡頭順時地切入活動當日,環視院民、工作人員與親屬間的短暫共處。院內的女性成員實為推進活動的主角。有一幕,有位阿婆認真地練唱(一如女性工作人員仔細確認流程),但後來卻因寫著歌詞的紙條無端消失而不願登台。這看似偶發的插曲,卻也猶如一絲輕喟,教人思索這類行禮如儀的舞台上下,在不同身分與世代之間,情感與人際關係的收與放。
上圖:《荒山野人》劇照。
下圖:《生日會》劇照。 |
二、家人、客人、鄰人
從主角的身分,談到親人之間、世代之間,甚至陌生人。
在《荒山野人》片中,主角的妻子和外孫各自帶出對生活和時間的不同解讀。前者談起往日時光,盡是兼顧養育與工作的辛苦,無奈之情溢於言表;後者則表白:長大後想離開長洲。在《靠近海》的主角眼中,長洲島則反方向地寄託了與妻子的患難之情,和亡妻後的自我調適。走過診療與失落,回過頭來讓他更篤定彼時移居此地的決定,也更珍惜攝影這門志業。景框裡的舊合照、眼前的新景觀,唯無限的情意足堪維繫。
那股中年男子的篤定,《華哥》也有。這位渡輪口的賣報人,他身處的勞動位置,是我們很容易忽視的光景。每天從凌晨到天光,從夾報、運送、包裝到販售,由一人獨力完成。不僅送往迎來的功夫熟練,「在地知識」也少不了。遊客問找洗手間,「麥當勞的壞了,去路口街市找吧。」他提醒著。我一邊看片,一邊想著,片中關於他四歲就跟著大人賣報的故事,若有心繼續追問,不知可否也召喚出一代人的兒時記憶和生活路線?
《生活》和《媽媽告訴我》,帶觀眾回到當下的家常生活。相較其他作品,這兩段的氣味顯然年輕幽默許多。「生活」觸碰的是不同世代的親子關係。片頭的設計很精妙:先是女兒走進房間開燈(同時浮現片名的中英文字卡,「生活」本身即從這個動作開啟),隨後父親走進隔壁房間,接著祖父兩人,打赤膊在房門外擦身走過。人物入場,空間本身也饒富意涵。片中父親幽默健談,卻也主導父女之間的對話。教養之餘,我看見的其實是女兒帶著笑容的沉默(一如父親安靜地幫女兒的祖父整理每日的藥盒)。片頭一幕,鏡頭刻意帶我們瞥見「不要洗腦」的布條掛在女孩的房間。當然,關於青年男女的內在心靈、溝通與表達的練習,需要另一部長片了。
而或許,「媽媽告訴我」裡坦率直接的母子對話,是很好的溝通示範。創作者化身說書人,大玩影音剪輯和「後設」樂趣(預演+快轉+重播+字卡+註解),章回故事佐以傳統戲曲配樂,還附上前文提要!原來是母親從大陸嫁來長洲,導演參加拍片工作坊時巧遇母親的同鄉阿姨,要了電話之後...... 怎料笑語按鍵聲不停發射。拍片最重要的收獲,原來是喚起一段學作點心的母系家族記憶,陰錯陽差拍進了對母親的理解!形式自由、情感貼近,有拍攝者與劇中人實實在在的時間為基礎,故而為優點。
《街坊》裡的三位大叔,從晚到早,談的也是飲食這回事。三人同桌,交相爭論著茶餐廳的歷史、用料與座位習慣。時而互相調侃,時而對著鏡頭介紹「本土特色」(男人們各個打赤膊上街也很正常阿!)。浮世繪般的街景人群,居民與動物的動靜,使得我們雖不識主角名字,仍得以在問答之間,一窺中年男性視角中的社區生活常態與遞變(餐廳比少以前了)。
上圖:《華哥》劇照。
下圖:《街坊》劇照。 |
三、原生與破壞
世事變化,難在看得細、又看得廣。那動物呢?那自然環境呢?
無論是全無訪談意圖的《虫子》和《魚的悲慘的一生》,或者是仔細解說關於有機耕作、社區廚餘和石鼓洲填海人工島與焚化爐污染問題的《願.還原》),固然篇幅/手法有簡有繁,線索或隱微或彰顯,但卻共同提供了人與自然共生的一場詰辨。《虫子》裡蟲類在石塊上爬行,清潔工在操場上掃進落葉和垃圾,風在呼嘯吹過;《魚》將鏡頭對準海岸,同樣耐心凝視,一路從捕撈、清洗、宰殺、烹煮到上菜,猶如無聲的示警:魚如何從悠游的「生物」成為人類的「佳餚」,成為飲食「文化」;《願》約20分鐘的篇幅(雖然敘事稍嫌繁雜),把林氏夫妻對生態的理念,與因應人類現代飲食習慣而生的廚餘回收計畫(由婦女會主辦),兩線並陳,鋪陳居民心聲。也是此單元少數具明顯社會意識,直接碰觸長洲島民眾所面臨的「問題」之作。
13部影片,或許都在回應創作者自身某個階段的提問。打開人物的風采,留下長洲誌,留下紀錄的眼光和方法。而前方的路(或許更加重要),未來的勞作,還待影像工作者對地方生活更進一步的探索與對話,以及更加充裕的時間和更篤實的腳步吧。
註一:關於張虹的影片分析,詳可見喬亦思〈看不見的直接,可見的隱喻〉一文,出自《製造香港本土獨立紀錄片初探》一書;另關於「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的比較介紹,可見李道明《紀錄片:歷史、製作、美學、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