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穹蒼》:致一首詩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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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0

素有影像詩人美譽的導演泰倫斯馬力克(Terence Malick),在新片《愛,穹蒼》(To The Wonder)中延續之前作品的風格,以追尋愛的真諦為主軸,透過哲學的思考,細膩結構的詩學,以大膽實驗創新的手法,突破既有的框架,再次豐富了電影美學的內涵。紐約時報在評論本片時,追朔這位向來少量生產的導演泰倫斯馬力克,在本世紀僅有的三部電影,並指出在隱喻與哲理葉脈的覆蓋之下,其實不離傳統故事架構:「《紅色警戒》(The Thin Red Line)是戰爭片。《永生樹》(Tree of Life) 是懷舊的成長故事。而他最新的《愛,穹蒼》,是一部浪漫愛情通俗劇。」雖然光看電影以班艾佛列克與瑞秋麥亞當斯為主視覺的海報設計,的確會讓人以為這是部淒情絕美的愛情故事,但若以類型公式套用泰倫斯的電影,那麼恐怕是無解的。

先不談前兩部片,以本片來看,好萊塢説『故事』的慣例並不存在—既沒有流暢的線性敘事,事件之間也不具合理的因果關係。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愛情故事』,從美好的相遇開始、過程中產生各種衝突,到最後的完美結局,這樣的傳統敘事手法,在本片中是看不到的。電影在我們眼前呈現的愛是片段、荒謬、又不具意義與答案的。或許習慣好萊塢敘事電影的觀眾,無法解釋這樣的愛。但請仔細回想,記憶中愛情的發生,真的可以清楚地交代前因後果,標示開始與結束?好像喜宴上播放相知相遇的幾張投影片,就能輕易昭告那就是愛的那般簡單?而到底生活裡有太多事,根本不是三言兩語交代得清楚的。如果電影提供我們感知世界的方法,那麼本片似乎要探討的是,到底什麼樣的形式,能夠表現愛的寧靜溫暖、卻又複雜多變與不可理喻的性格呢?

事實上,電影從一開始就不是為敘事而生。從歷史上來看,電影是再現世界的媒介,也是純粹記錄的工具。最早公開放映電影的盧米耶兄弟,就曾經很清楚表示自己拍電影是為了紀錄,而非說故事。但我們似乎都忘了電影這項發明作為影音的媒介本質,不僅提出感知世界的方法,也是唯一可以感受時間、速度、光影的藝術形式。本片前半段,畫外音重複説著愛是寧靜,在手持攝影機下,隨著海面陽光閃耀、風吹麥動、飛揚髮絲,舞蹈般行走的戀人,有如花樣年華裡的高速攝影,在我們的眼前,愛情竟真的可以慢點走過。然而,現實生活的人們,卻被時間推著往前進, 任由如陽光燦爛的愛情逐漸被烏雲籠罩,成為陰暗的過去,或朦朧地留在記憶最深處裡。而電影卻奇蹟似的實現了俗常生命無法見證的內在經驗與感受。

而《愛,穹蒼》裡見證的,與其說是親近神的靈魂,不如說是大自然的物質能量,轉化為抽象浮動的精神狀態,並以流動的光影與聲音語言,產生一種詩的精密結構。但矛盾的是,我們看到高度精神的表現,內在卻是沈重的情感與空洞、各種不堪的人性:自私、引誘、慾望,時時刻刻提醒我們,精神世界與物質表面的複雜關係,並非二元對立般的簡單。攝影機直視物質表面的同時,卻又可以如此貼近破碎靈魂的深處。而電影的物質性,當然不只是視覺上的,聲音也是本片特別強調的,如大量的旁白,敘述着角色內心狀態,主要以兩種語言進行,分別是法語與西班牙語,而敘事體(diegesis)之內的語言—美式英語卻成了無關吵雜的環境音(ambient sound)。兩位敘述者,一個為追求愛,也逃離愛,而在巴黎與俄克拉荷馬州往返奔走的法國女子麗娜(歐嘉柯瑞蘭寇飾演)。而另一個是終日奔波,為受苦世人祈禱的神父(哈維爾巴登飾演),面對著普世之愛的光芒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不斷思考愛的真諦,不住追問着是否有一種恆久的愛可以包容所有的人?也像是在問,是否有一種語言能代表所有的聲音?多重的畫外音穿梭影像之間,產生出抽離(distraction)的效果,引領我們深入敘述者的心靈,與他們一起掙扎、思考與感受。

於是,被譽為電影詩人的泰倫斯馬力克,又再一次地以詩的意象與音韻,重新結構了我們對世界的感知,重新感受自然、體會生命,並繼續地探索愛的奧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