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艱難：《初綻的青春》、《青春殘酷練習曲》
金馬影展在涼意漸深的秋日裡展開，每一次觀影如同品嘗精心烹調的料理，滋味跌宕。其中，「一鳴驚人」此一單元精銳盡出，堪稱光影流動之盛宴。
青春永遠是經典的命題，但如何詮釋青春，端賴導演鋪陳敘寫的功力及觀照過往的視角。個人覺得《初綻的青春》（In Bloom）和《青春殘酷練習曲》（Harmony Lesson）很適合放在一起類比，兩者皆非入口即化的青春小品，觸角並不侷限於愛情與家庭，更進一步探問初生自主意識的青春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係。
《青春殘酷練習曲》：弱肉強食的成年禮
《青春殘酷練習曲》由哈薩克導演哀米爾拜加津（Emir Baigazin）所執導，以令人驚豔的鏡頭語言，描繪一位孤獨少言的13歲少年阿斯蘭（Timur Aidarbekov 飾），如何面對根植於人性黑暗處的暴力。本片曾獲柏林影展最佳藝術貢獻攝影銀熊獎，每一幕畫面就是一幅美麗懾人的攝影作品，在黃金比例精準切割下，呈現阿斯蘭所處傾軋逼人、弱肉強食的世界。阿斯蘭在荒天雪地中與祖母相依為命，在以波特勒（Aslan Anarbayev 飾）為首的黑道幫派所把持的學校中遭同儕排擠，變得更加沉默，沉浸在自己所構築的世界中：努力保持清潔、描繪方圓規矩、虐殺蟑螂…，直到轉學生米西林（Mukhtar Andassov 飾）出現，才感受到友情的溫暖。
導演擅長以圖像隱喻阿斯蘭安靜、激烈且深邃的內心世界，並指涉社會中各種權力位階關係──人類優於動物、社會大於學校、上級凌駕下屬、黑道霸凌學生，施暴者與受暴者環環相扣，皆有為了生存而身不由己的苦衷。當波特勒被謀殺而死，劇情直轉急下，阿斯蘭與米西林被當作嫌疑犯而接受一連串的刑求，青春正盛的兩人面臨殘酷的現實，能否安然度過？
真相究竟為何無從得知，因導演以破碎的鏡頭，刻意跳過謀殺現場，僅憑警方掌握的間接證據與犯案動機不足以論斷何人為殺人兇手，反之，導演卻花了相當的篇幅刻劃刑求場面，藉由一次次凌遲，揭示惡質的暴力無孔不入，羸弱之青春軀體慢慢崩壞，終將變成施加暴力的腐朽大人，甚至墮入死亡。
本片幾乎毫不掩飾人心殘酷、現實艱難之面向，看似凜冽、靜止的鏡頭，實則蘊含深沉控訴，直接衝擊觀者的感官及心理，是一部不大好消化的電影。但導演凝視的目光終究仁慈，片尾以超現實的意象寄寓自己的人道關懷，阿斯蘭輕盈地踏越水面，渡過大水到達死亡的彼岸，岸的那頭，已經死去的米西林笑得如此燦爛。
《初綻的青春》：好姊妹的動盪青春
相較於《青春殘酷練習曲》冉冉近乎遲滯的敘事步調，《初綻的青春》節奏明快、對話豐富。本片描寫喬治亞在局勢動盪下，從兩個女生的視角所望出去的世界。影片伊始，廣播絮絮叨叨本片的歷史背景：1992 年蘇聯解體後，原本於蘇聯時代劃歸喬治亞共和國管轄的阿布哈茲（Abkhazia）自行宣布「獨立」，但未獲國際承認，1992年至1993年間，喬治亞與阿布哈茲發生武裝衝突，喬治亞軍隊被擊退。動亂之際，喬治亞物資匱乏，人們必須排隊搶購麵包，混亂中可以窺見當地人民為了填飽肚皮而罔顧正義，顯得事不關己，社會充斥男性優越、軍人濫權的不平等現象。
推擠的人潮中，娜提亞與依卡是好朋友，娜提亞外貌出眾，身邊不乏追求者，而依卡則看似安靜的旁觀者。兩人雖來自社經地位不同之家庭，但皆擁有失職的父親，依卡的父親被控殺人而入監服刑，父親長期缺席、母親刻意隱瞞下，依卡試圖拼湊關於父親的種種蛛絲馬跡；娜提亞的父親經常酗酒，酒後與家人爭執不斷，使得娜提亞則希望尋覓好歸宿，以早日脫離原生家庭。兩人面對生命中的失落，有著各自的找尋方式與課題。
本片另一主線為娜提亞的感情世界。娜提亞喜歡的男生送給她一把手槍用以保護自己，依卡與娜提亞均認為對方此舉展現真心，卻忽略其性格之缺陷。這發黑光亮的物件，是暴戾社會的縮影，也讓原本手無寸鐵的少女有了以暴制暴的反擊手段，讓人感覺安全而又危險。此單一事件也映照出兩人迥異的個性，衝動的娜提亞認為手槍可以解決爭端，冷靜的依卡則寧願忍氣吞聲以息事寧人。青春初綻的女孩，在如此困頓又處處壓抑的社會上，不啻是弱勢中的弱勢，面對茫然的未來，少女初經人事，青澀中帶有早熟的計算，除了善用逐漸熟成的女性魅力以附庸於男性，還必須處理其所帶來的威脅與衝突。
兩位少女的故事各自獨立，又時相交織，尤其兩人因手槍而推拖拉扯、相互咆哮，最末一起將手槍拋入水面，那種互相關心、執意要陪對方走一段的友情，是獨屬於少女之間的，讓我想起國中時期，和要好的手帕交一定要走很遠的路去上廁所，在狹仄空間中分享心事，還有「對方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的義氣相挺，這些在成人間世故的交誼中已難尋覓。
本片改編自導演娜娜亞夫蒂米舒維莉自身記憶，影片色調像滌洗過一層，呈現爬梳過後的往日時光。我相當喜歡導演以大時代底下女性微觀的角度展現人們如何面對自身與社會連結的不確定性，儘管時代已經衰老的可以，初綻的青春散發淡淡清香，少女用自己的方式在現實生活中衝撞奔跑。
世界總往一邊傾斜，青春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觀者無從得知影片中的少年少女最後變成如何的大人，卻能藉由觀影參與他們青春期的一部分，省思培養出什麼樣的大人的社會究竟是何種模樣，那種模樣又是不是我們曾經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