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那樣的父親:《我的意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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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8

影片由導演常用的全黑畫面開始,第一個場景是小學入學口試,學齡兒童對答自然,甚至按照補習班老師的指導撒了點謊,說爸爸夏天會帶他去露營放風箏,好建立父親重視親子戶外活動的形象,一段精密設計的假話點明了全片題旨:這個父親並沒有花足夠的時間和孩子相處;連小學入學口試也要惡補,可以想見父母對孩子期望之殷切,升學競爭之嚴酷激烈。

《我的意外爸爸》日文片名:「そして父になる」,原意是:「就這樣我成為父親」,也許應該解釋作:「我就成為這樣的父親」。全片以福山雅治所飾演的父親野野宮良多為主軸,鋪陳他如何臨對親子血緣危機,並終究明白自己為人處世的深層問題,進而想要「成為那樣的父親」——那位他原本輕視的水電行老闆齋木雄大(Lily Franky飾)。兩個家庭經濟能力差距很大,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與教養方式,因為六年前一樁惡意調換嬰兒的事件被迫正面交鋒,撞擊出種種二元對立的辯證,探討親子關係、教育問題、工作哲學、階級對比。

野野宮家是高級住宅,冷色調的室內設計充滿幾何線條,丈母娘的形容幽默而傳神:「你家太像旅館我住不慣……」,一家人的行事作風就像他們的房子一樣低調規矩,連衣著服飾也是素淨的白灰黑,反映他們略顯壓抑的心理。這個家庭教養良好,生活舒適富裕,但似乎缺少了點什麼,對照水電行家庭事情就很清楚。

齋木全家衣著色彩繽紛多樣,自由不拘泥的態度,隨性自然的親子互動,看在野野宮全家眼底頗有奇觀之感,但是要受衝擊被改變的卻是後者,因為自在的生命不會刻意壓抑自己,也絕少去規範別人,齋木家活潑的生命力注定要攪動沈滯安定的那一家人。琉晴回到親生父母野野宮家之後,換穿黑白灰色服飾,連握筷子的方式都要被糾正,只能不斷問「為什麼?」表達不滿,拘謹的中產階級規馴他人的壓迫不言自明。(導演在訪問中自陳,飾演琉晴的童星不斷地問「為什麼?」,只好把這句口頭禪寫進劇本裡,反倒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相當符合劇中人的性格)。

面對撫養六年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慶多,良多自視社經地位遠遠超過雄大,維持職場上「贏者全拿」的一貫思維,在遊樂場脫口而出:「兩個小孩都讓我收養吧,我願意付錢。」他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沒有一絲遲疑愧疚,彷彿說的是一件東西而非對方養育六年的孩子。雄大先是大吃一驚,繼而在良多頭頂輕輕拍了一下,責備他:「不曾失敗的人沒有同理心。」這批評很溫柔,換作衝動之人早就惡言相向,甚至動手教訓,雄大的敦厚更凸顯出良多的傲慢,這種自我中心的菁英思維台灣並不陌生,而台灣人以丟鞋抗議沒有同理心、一意孤行的政客,其實和雄大同樣節制溫和,否則不早該流血抗爭了嗎?!

六年前一個護士因為嫉妒別人的幸福,昧著良心調換新生兒,自以為:「這樣你們就會跟我一樣不幸」。表面上看來這個狠心傷害別人的護士人格扭曲、心腸惡毒,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其實是良多的天使,沒有錯抱嬰兒事件,他不見得有機會反躬自省。良多代表日本社會中成功的典型,然而成功的代價就是長期超時專注於工作,不惜犧牲與妻兒相處的時間,當他自我辯護:「很多工作沒有我不行。」雄大從容回應:「父親也是無人能取代的工作。」導演兼編劇是枝裕和藉著這部電影反省日本社會的集體焦慮,重新定義成功,詮釋幸福。

片中有不少空鏡:透明電梯幽幽升降,大廈樓梯如迷宮般圈疊迴旋,在高架彎道上移動的視野,火車急馳過平交道,很能呈現都市的節奏動態,即便是靜止畫面如方正的迴旋樓梯俯視鏡頭,隱隱然也有一種流動感。都市的動能和郊區的寧靜形成有趣的對比,而這動與靜恰恰與身處其中的人的狀態相反。良多幾次開車到雄大家,來回往返都出現電塔與車同時移動的風景,這幾個大遠景直接呈示都會與郊區的遙遠距離,然而這荒漠畫面不只是空間的過渡,也是良多心理轉折的歷程,他必須出走,在廣漠與荒涼中奔馳,才有機會反思自己埋首工作所失去的東西。

全片鏡位精緻,戲至終局良多與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慶多和解的過程,尤其講究運鏡與場面調度,導演特別擅長以外在地理位置凸顯人的內在心理狀態。父子分別走在一高一低並列的小徑上,中間有花樹欄杆阻隔,居高的兒子鬱鬱生悶氣:「你不是我的爸爸」,低處的父親連連說抱歉:「爸爸幹得很差勁,但爸爸還是爸爸。」以交叉剪輯呈現平行動態,兒子左後方側面背影與父親向右前方看望的側面交互出現,兩人立場的強弱態勢立現,以仰角拍攝的孩子其實體型瘦小卻變得強壯,而那位身形高大的父親卻顯得弱小,鏡位選擇實在精妙。最後,父子在小道交會處擁抱,外在的環境再次完美襯托人的處境。

是枝裕和以拍攝紀錄片起家,多是探討福利制度、醫療疏失、愛滋病患等社會議題,紀實的訓練讓他特別能掌握社會環境與人的處境之間複雜的關係,進而深究人的存在的哲學問題。然而,撥開教育、工作、階級這些外在的層面,《我的意外爸爸》的核心命題是:人如何面對自己與至親表面親密但實則疏離的困境,而血緣就是劃開那片包覆的皮膚,直刺骨肉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