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影】狂人築夢：荷索《陸上行舟》

荷索1982年拍的《陸上行舟》（Fitzcarraldo）雖然已於市面發行DVD，但是液晶螢幕永遠無法呈現片中巨船在大銀幕上緩緩爬上山坡的奇觀震撼。

影片的主人翁費茲卡羅多是個在南美洲拓荒的愛爾蘭人，對歌劇極為痴狂，夢想著在亞馬遜河流域內陸建造豪華歌劇院，並邀請當時最負盛名的男高音卡羅素表演。但他的前一項工程失敗，讓他幾乎一無所有，為籌措經費，他打算前往內陸一塊難以前往的荒地開採橡膠，換來金錢。不過該處森林地形險惡河流湍急，難以抵達，主角變異想天開的打算開著蒸汽船取道相隔一個山頭的另一條河流，並到兩河最相近的地點，用人力將蒸氣船運過山頭，抵達目的地。他便和合夥人借錢買船，雇了船員便往上游出發。

這個電影的故事簡單，卻瘋狂無比，而將它以土法煉鋼的方式拍出來，更是瘋狂的念頭──請試想若有朋友和你借錢，和你說他打算前往東南亞巴布亞紐幾內亞拍片，還要買艘真船，找個山頭把他剷平，把這艘船拖到山上，論誰都會覺得這個人在癡人說夢──但韋納荷索卻三番兩次在片中透過主人翁告訴觀眾：「有夢的人終能移山。」而且他稍後用影像證明了他自己，他用最土法煉鋼的方式，竟然在那個沒有數位特效的年代，活生生的剷掉一座山頭，將一艘蒸氣大船緩緩地拖到另一頭。想到這近乎超寫實的電影奇觀，竟是一幕幕實景拍攝，只能讓銀幕前的觀眾瞠目結舌。無怪乎這部《陸上行舟》是最能代表荷索這個電影狂人的經典。

除了從本片主人翁身上，看到荷索對於各種狂人的內心狀態（例如《灰熊人》［Grizzly Man，2003］、《爆裂警官》［Bad Lieutenant：Port of Call New Orleans，2009］中的主人翁）的著迷之外，在本片後來出現，並對結局有關鍵影響的原住民身上，也可以看到荷索對於人類在宗教行為背後，那股看似荒謬卻又崇高的精神，同樣有著高度的興趣，這又是荷所創作的另一條支線。

在航道上，主人翁遇到一群印地安原住民，這些族人把大船當作帶領族人前往永生的聖船，因而全部落都上了船，和費茲卡羅多一同前行，他也幸運地在這些土著的協助下，順利將船運過山頭。但劇情到此急轉直下，夜裡印地安人偷偷切斷纜繩，讓大船順流而下，想用聖船平息激流裡的惡靈，費茲卡羅多也因此毀了發財夢，回到了出發的碼頭。

主人翁和原住民之間明顯就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關係，費茲卡羅多的歌劇夢多少有著以「文明之音」開化蠻族的心態，他看待原住民時，也是抱持著文明人的傲慢，但是他始終無法了解，也沒有太大興趣了解這些土著為何願意一再出手相助，任他差遣。然而荷索的攝影機並不是如此，他用攝影機定定地凝視著這些語言不通的原住民的臉龐，望進他們的眼神，似乎想透過他們的眼神了解每一個儀式背後的意義。當最後印地安人的動機揭曉，費茲卡羅多抓狂似的在甲板上狂奔時，鏡頭再次凝視船艙內的長老與族人，看著他們堅定而欣喜的神情。此時的鏡頭似乎是在質問：你們花費如此巨大心力，甚至犧牲性命，就只為了這一個微不足道的目的嗎？

同樣的精神似乎也是荷索拍攝《時間之輪》（The Wheel of Time，2003）的背後動機，藏族喇嘛們為了一場灌頂法會，由八位僧人耗費十天不眠不休完成一幅極其繁複的「沙曼陀羅」沙畫，卻又在法會最後一天將由達賴喇嘛將其摧毀，並將沙子倒入河海之中，讓一切再度歸於虛無。集結眾僧人、信徒意志而成的聖畫，竟如此輕易的一切歸無，這樣的精神是理性的西方文化所無法相信的。西藏喇嘛與《陸上行舟》亞馬遜原住民的行為，似乎有著共通的精神，他們都為了一個超越世俗的更高目的而行動，這樣的行徑，某種程度上來講似乎也是集體瘋狂的意志展現。

或許是因為這樣，狂人與宗教這兩個母題在《陸上行舟》之中有了共通點，他們各自有著穿透俗世表象的「靈視」能力，這股神秘力量驅使著他們完成旁人眼中不可思議的目標，雖然故事中費茲卡羅多和印地安人的靈視並不相同－－費茲卡羅多所見的是超越西方社會俗約的夢想，而印地安人看到的則是費茲卡羅多所鄙棄的神秘力量－－但他們卻因之間的交集而完成了一項不可思議的成果。而完成這部電影的荷索，他也是這樣身體力行這股神秘力量的信徒，更是一位用影像一次次尋找這種執念的朝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