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曾經存在與不復存在的美好
關於一個人在一座城市一天之中的故事,本片已不是首創先例,然而改編自法國作家羅薛爾(Pierre Drieu La Rochelle,1893–1945)1931年短篇故事《鬼火》(Le Feu Follet)的確先給了本片得天獨厚的份量,羅薛爾以他過世好友─超現實詩人賈克李高(1898-1929)─為藍本,寫出一篇既超然客觀又能夠令讀者感同身受的追憶記事,已故大師路易馬盧(Louis Malle,1932-1995)1963年的同名電影版更早是無庸置疑的經典,而挪威新銳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在原著問世整整80年後的重新詮釋,並不是想拾人牙慧,也沒有超越經典的野心,卻創造出一部具有相同強大感染力的現代傑作。
時空是現代的挪威首都奧斯陸,昂德斯(昂德斯丹尼爾森李 飾)從勒戒所告假一天,回到城市中面試一份工作,他可能早就盤算好自己要如何劃下這一天過後的句點。昂德斯拜訪了已婚育子的朋友夫婦,看到他從未擁有、也可能永遠都不會擁有的生活,儘管他不盡認同他們的人生,對照之下,自己的孤寂更顯得無助而惆悵。在不怎麼順利的面試結束後,無法面對昂德斯的姊姊,加上原本退休後便周遊列國父母的缺席,使他與外界連結的狀態更顯破碎。
在片頭,一連串呈現奧斯陸樣貌的紀錄畫面,以及居民們一句句對於這座城市的記憶,開宗明義揭示了《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作為一幅都市風情畫的意圖,但不僅止於此,它不只捕捉這座北歐大城簡約而迷人的輪廓與氛圍,更令人融入身為一個挪威人、一個奧斯陸人的想法和感覺,昂德斯在咖啡廳中聆聽週遭人事物,我們便在電影外觀察著他與所發生的一切,一樣時而竊笑、時而認同、時而嗤之以鼻、時而心有戚戚,然而在我們之外,也有相同的反應不斷進行著。
昂德斯的奧斯陸漫遊,令人想到英國大師麥克李(Mike Leigh)的90年代經典《赤裸》(Naked, 1993),都是關於一個社會邊緣人在一座城市中的接觸和際遇,無論他們遇到的人與他們陌不陌生,他們都能從每一個人身上找到一面鏡子,進而發現,其實所有人都很像彼此。當昂德斯對代姊姊前來的多年好友說謊以自我辯護、在前女友家從賓客集中放置的皮包中偷錢,雖然可恥,卻能令人得到誠實投射自己類似經驗的片刻;看似得以成為生命一線曙光的萍水相逢,重得可以在心中烙下一道痕跡,也輕得能夠從此不再被想起。
跨過午夜,日期到了八月的最後一天,雖是承襲遠古曆法,八月延續和七月一樣的天數,大於九月的三十日,總令人感到奇特而曖昧,就像是多出來的一天,可以給人多一些時間、多一次機會,卻也像是一個可能不會再進入下一階段的終點。拜占庭女皇狄奧多拉(Theodora,980-1056)在1056年八月三十一日去世,終結了馬其頓王朝;挪威國王哈孔五世(Haakon V, 1270-1319)在1314年八月三十一日將首都從卑爾根遷移到奧斯陸,至今不變。歷史上的種種結束與開始並存的這一天,其實也無異於其他任何一天,只是時間給人的具體感,往往是遠大於實質意義地荒謬。
提爾在第二部長片中展現的野心並不亞於其他導演,而他所展現的純熟功力,卻遠比許多導演的第二部作品來得印象深刻,在《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裡,我們跟著畫面看到主角的背後、透過遠焦鏡頭模糊他的外表,然而我們正是跟他一起超然地看著他自己的人生,這或許是種殘酷的絕望,但緊接而來的深邃寧靜,反倒讓我們看到一份美好,一份曾經存在與不復存在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