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的激情──《柯羅耶夫人的情人》
北歐印象派
十九世紀末的歐洲,畫壇隨著莫內(Monet)、雷諾瓦(Renoir) 等大師的成名,法國印象派(Impressionism) 的光線與現代題材,影響了大西洋周圍各國的歐洲藝術家。在英國有英國印象派(British Impressionism),大西洋彼岸也有更為熱情的美國印象派(American Impressionism) 畫家群,北歐的印象派:北歐則有挪威(Norwegian Impressionism)、瑞典(Swedish Impressionism) 與丹麥(Danish Impressionism) 的印象派。
柯羅耶(Peder Severin Krøyer, 1851-1909)是丹麥畫家中,以印象派風格知名的畫家,他在十九世紀末來到巴黎,領略了印象派畫中那透明的光線,以輕盈的色調壟罩畫面;他的畫受到了印象派光線的啟示,然而他的畫作卻是屬於學院派的優雅與純淨。
柯羅耶在丹麥享受著如學院畫家般的菁英地位,他以日夜悠長的北歐國度的風景氛圍為情境,最為人所讚嘆的就是他那在斜照中以溫柔而濃郁的光線,撫觸著海邊散步的優雅淑女,壟罩在一片透明而澄澈的藍光之中。那優雅而又細膩的感受,在他俐落而精準的筆觸下,呈現出一股繼承了巴黎的優雅品味,以及帶有丹麥氣候的地方特色。柯羅耶的藝術成為北歐以巴黎為核心的審美觀中,才氣超人的佼佼者。
出身富裕家庭的柯羅耶,筆下所展現的天份與熱情,吸引了在巴黎習畫的瑪莉(Maria Martha Mathilde Triepcke, 1867-1940)。兩人在不久後便結婚,而後定居在丹麥北端的臨海村鎮斯卡恩(Skagen),美麗的妻子,與畫家的才華,在哥本哈根的上層社會中,享受著眾人欽羨的眼光,畫中的瑪莉,傳說是歐洲最美的女人,甚至有人愛上這畫中的女子,美過本人。
柯羅耶的風景畫,帶著強烈的地方風味與生活氣息,他的人物畫更是優雅而流利,他在斯卡恩海灘寧靜而優雅之藍色光線的氛圍中的優雅身影,更是妻子瑪莉的完美的影像。才子佳人的幸福婚姻,理應是人生的高峰,但誰能料到,變色的調子已經潛伏在優雅的畫面中。
柯羅耶夫人
本片《瑪麗˙柯羅耶》(Marie Krøyer, 2012) 是由安娜絲塔莎˙阿諾德(Anastassia Arnold) 的丹麥文版的傳記小說《瑪麗之歌》(Balladen om Marie, 1999),改編而成,英語片名《瑪麗的激情》(The Passion of Marie) 也從反差的觀點突出了本片優雅閑靜的調性中女性堅強的生命歷程。片中描述了柯羅耶身受精神病之苦,而瑪莉身為妻子與母親,以及幾乎被人所忘懷的畫家的身分,這之間,她有著無從選擇漸漸失去自我的憂傷,柯羅耶準確而優雅的畫筆,自負地在畫布上留下她美麗的倩影,卻也可能是在她心頭劃上一道旁人看不見的美麗的傷痕。
終於,瑪莉在與長她十六歲的丈夫婚後的十二、三年間,孩子也逐漸進入少年的階段,卻與瑞典作曲家雨果阿爾芬(Hugo Alfvén),陷入熱戀。電影一開始,描繪著柯羅耶夫婦在畫室中溫馨的創作情境,雖然畫室內深藍色的陰影略顯陰霾,而妻子縮限的小畫布,與丈夫巨大的畫幅之上流利的筆觸對照之下,她彷彿丈夫眼中的學生,他鼓勵著她「畫的不錯,繼續畫」。這一個曾經在巴黎習畫,對藝術抱有熱情的女子,在丈夫與孩子所構成的家庭圍繞之下,成為一個習畫的學生,也許這一刻,正是身為藝術家的兩人所組成的家庭,終將分道揚鑣的一個細微的裂痕。當柯羅耶某次伴著被害妄想的激動情緒下,對妻子說出「你沒有天賦,你永遠不可能成為藝術家」,在瑪莉美麗而沉默的面容上,她承受了藝術還未開始就已結束的悲哀。導演尖銳而不露痕跡地在畫室、臥室場景的轉換和幾句台詞,托出她在妻子、學生、母親、主婦和維納斯之間轉換的無奈與認命。
然而一個女子,拋棄深愛的女兒與受人羨慕的家庭,畢竟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柯羅耶神經質的個性,在他讓小孩裝扮成獵犬,咬著獵物匍匐在地上,已令人驚詫!而他那有名的《斯卡恩夏日傍晚》(1899),海灘上那隻狗的位置,原來是女兒!這些粗率對待女兒的心態,讓導演把他塑造成不近人情的丈夫與父親。然而他的才華與傲氣,或許也來自於他的神經質,直到妻子再也承受不住丈夫妄想而送入精神病院 。或許這並不是一個屋簷下容不下兩個藝術家的故事,也許這一切終究如平凡人家閨房不和的必然發展,而一幅北歐最美的印象派風格傑作,被詮釋成夫妻貌合神離的物證,則令人驚心!
瑪莉後來奔向瑞典作曲家雨果,是因為慾望驅使,尋找擁抱的渴望嗎?直到瑪莉說出早在雨果渴慕她之前,在丈夫的畫展開幕會上,她已經注意到這個陌生男子,那獨特的氣質與眼神。原來在她如女神般的典雅外表下,這極美的女子,內在早已藏著等待愛情的心跳。而在一刻鐘之前,她才轉過身,在人群視線之外的隔壁,向丈夫索吻。導演的鏡頭也許暗示著,這女子對於寵愛與浪漫的渴求,實在仍是一個青春的少女,回顧人生,此時她才三十出頭。
情人
1867年出生的瑪莉,1888年的21歲時在巴黎遇見柯羅耶,在一年之後的1889年結婚。女兒菲比(Vibeke) 13歲的那一年,她與瑞典作曲家雨果(Hugo Alfvén)陷入熱戀,隨後拋棄家庭,奔赴情人,到她懷著雨果的孩子離開雨果,也因此與柯羅耶離婚,那時她已是38歲的年紀,但她一直要到認識雨果的十年後的45歲,才成眷屬。電影稍微描述了雨果的心境,他也曾恐懼失去自由,而不敢擁抱這個帶著小孩的婚姻。
本片演到柯羅耶1909年過世,瑪莉已不再是柯羅耶夫人為止,她應該是42歲,但在柯羅耶葬禮上她卻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讓我們以為那是他在1902年與雨果陷入熱戀之後,懷著情人的孩子,而柯羅耶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終於在1905年答應與她離婚的。影片與事實的出入有四年之久。導演大膽的剪裁,導向一個逝去與新生交替的象徵。彷彿這美麗女子付出了一個家庭的代價,得到了愛情的果實,卻在親生的女兒選擇保母之後,抱著新生兒,悲傷地搭上永不回頭的火車。離開他曾經投入青春的幸福之地,讓世人面對道德困境與生命出路的兩難處境,在喟嘆之餘,而無能作下斬釘截鐵的評判。
導演比爾奧古斯特(Bille August) 成功地調教了布芮琪約夏遜(Birgitte Hjort Sørensen) 飾演的瑪莉,她出眾的容貌,與嫻雅的氣質,和她沉默而令人憐愛的眼神,不僅詮釋了一個才氣超凡畫家的專屬美神,而她在遇見情人時的矜持、嬌羞、歡悅和煎熬,到追求所愛的決心,更塑造了一個經歷愛情考驗與家庭波折卻更顯美麗的女子典型。
然而,導演在描述一個美麗女子追尋自我的故事,塑造一個走出畫中的繆思,成為真實的熱血情人的同時,卻也小心地處理道德的問題。即使世人的眼光,丈夫的痛苦,以及律師仲裁的嚴峻都帶有主觀,最後,當自己的女兒也選擇了保姆,終究讓她承認了自己為了擺脫不快樂,也對家人造成巨大的傷害,孩子看父、母的眼神,是本片導演極有力的觀點引導。一段她對女兒菲比的告別,令人動容:「我不快樂,也就不能帶給你們快樂;我離開,因為不願意讓你處在不快樂之中」,真是道出了女性對婚姻的最原始心願──幸福與快樂,恐怕是最平凡,也是最深處的渴望,而畫家與畫家的結合,在追求不平凡的生命中,隱隱受著宿命的詛咒。
光陰
導演在斯卡恩(Skagen)取景拍攝,以北歐的光線與色彩切換心境與處境,當海灘上壟罩著清冷的粉藍色調,那超乎現實夢境的美感,綴上了斜照的溫黃光線,勾勒著瑪莉的優美身形,這是柯羅耶留給世人的最美麗的畫面,也是瑪莉的永恆影像。一旦藍色之光灑進室內,調子暗沉下來,卻變成畫室裏沉鬱的陰影,此時畫家伸出手掌,對妻子解釋光線的效果,說教的意味卻讓美感頓然失味。但白日裏,室內透入戶外的明朗陽光,洋溢著歌劇的唱片聲,混合著嬉鬧的笑聲,又何等開懷?畫家與妻子的生活,就在導演鏡頭下的陰沉畫室、明朗的室內光線,和海灘粉藍色的優雅色調間切換著。
然而,黑色卻是在葬禮上,在墓穴的黑水掩蓋棺木的色調中,在雨水滴落,瑪莉卻無淚的嘆息,她曾經有的幸福,已隨墓穴的雨水埋入另一個世界。天淵之別的是,本片最華麗的一個場景──柯羅耶畫展開幕的場景,那大紅色的沙龍廳牆,石雕的潔白,與雕花的金色畫框,框不住那洋溢粉藍色調的海灘背景與夕陽斜照,沙龍中男士們穿著黑色長禮服體面地談吐,女子們潔朗的盛裝與會,這一切不遜於巴黎的沙龍場景,將日後獲頒法國騎士勳章(Légion d’Honeur) 的柯羅耶烘托成丹麥國寶級的畫家。
一個對繪畫仍抱有熱情的女子,慈愛的母親,美麗的妻子,社交場合的優雅貴婦,畫中全歐洲最美的女人,身為畫家的繆思,她豐富了丈夫的藝術生命。她離家之後,失去繆思的柯羅耶再也無法提筆,她的美,曾是畫家創作的動力,然而她自己是誰?如何尋找自己?卻無從著落。若不是丈夫越來越嚴重的妄想病症,和音樂家那洞悉敏感心靈的眼神,這女子的一生也許會甘於沉默,或她自己所說的,她「早想離開,只是眼前沒有能力」,導演埋下許多伏筆,讓這個女子的自我,逐漸浮現。導演細緻地剝開他隱藏喜樂與悲哀的優雅外衣,逐漸流露浪漫與激情,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節奏徐緩但堅定的,走出如仙境的圖畫之外。
瑪莉之美,不只是優雅之美,更是她內蘊的性情與抽離現實的靜穆,脫俗超凡。看她對丈夫「沒有天份」那句話的沉默,她面對《斯卡恩夏日傍晚》(1899) 畫面中女兒與狗的「錯位」時的淡定,對丈夫任性的包容與讚美,真是不可思議。
劇終時,一身黑衣的瑪莉站在一去不返的火車車尾,抱著出生的嬰兒,在涼風捲起月台上滿地的落葉,黑色的火車慢慢駛離月台,女兒從遠處跑來,揮著手,我們將看見,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她們的人生將在家庭破碎之後各自開始。
瑪莉
本片集中在瑪莉遇見雨果的1902年前後,到1905年與柯羅耶離婚,再到1909年柯羅耶葬禮的時光,正是她35~42歲的盛年,然而導演卻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是,活了73歲的她,在之後的30年時光中,她重提畫筆也成了一位丹麥的知名畫家。她也在與雨果相遇10年後的1912年結婚,在維持了24年後的69歲時與雨果離婚,過著獨身的生活,度過人生最後四年的時光。冠著二任丈夫姓氏的瑪莉(Marie Triepcke Krøyer Alfvén),終究還是以瑪莉˙柯羅耶(Marie Krøyer) 之名存在世人的記憶中。
瑪莉身為妻子、母親、畫家的謬思,唐懷瑟(Tannhäuser) 的維納斯,她優雅、慈愛,體貼友人,兼具鑑賞品味與知性。容忍精神耗弱又任性丈夫的她,瑪莉是丈夫體面的女主人,也是畫家的繆思,她的美呈現在畫布上,眾人皆見,她的憂傷與苦悶,卻越埋藏越顯張力;導演冷靜地並未著墨瑪莉追尋自我展露繪畫才華的一面,她的存在,她的自我,在愛情中找到,而愛情,也讓她的信心開始動搖…。
花朵的生命,和樹木不同,她需要攀附在能避風雨的所在,閨秀畫家其實是幸福的,因為這些聰明的女子們,首先擁有了家庭的幸福,而「自我」的想像與實現,總可以逐漸的發揮,但生命的動人光采,卻不在理性的選擇,而女人的天性,與情感的趨向,卻常常受命運的引導,而不能自已。
瑪莉的離去,動搖了丈夫的社會的地位;他失去了謬思後,再難提筆作畫。
令人意外的是,當瑪莉懷著雨果的孩子,卻拒絕了優柔寡斷的雨果之求婚;對婚姻再度失望的她,無處可去,挺著大肚子回到家時,見到了流露怯然眼神的女兒,而陷入病中的丈夫柯羅耶,仍然同情他的處境,甚至願意她把孩子生下來,因為名義上,她還是「柯羅耶夫人」。導演終究在曾經妄想迫害的神經質丈夫,逐漸失明無法重提畫筆之後,為他著上一筆同情的色彩。曾經相愛的兩人終究曉得,最了解的彼此的還是對方,而兩人之間的悲劇並非誤解,而是不由自主的精神狀態。但女人踏出這一步,不可能再回頭,導演從此刻開始,以開場的一幕葬禮,倒敘整個故事。但瑪莉並未落淚,而天降大雨的悲傷氛圍,並未讓她更哀悽,是因為她所受的考驗已經過去嗎?
導演並未單薄地描寫一個女性自覺的典型,他的鏡頭注目著一個女子憂傷的美麗,冷靜地敘述她脆弱而又堅強的生命,這生命包含了慾望與衝動、愛情的渴望、安全感與溫柔的渴望,而瑪莉如此的美,這一切便有了它存在的理由。
歷史極罕記載道德完美的女人,卻永不止息地書寫著善變的、瘋狂的、自私的、敗德的、暴戾的、致命、卻美麗的女人。藝術,也許為了戲劇,為這平凡的人生注入繽紛的色彩而可貴,也因為那力量充沛的生命型態,點燃了我們的內心之火,或僅僅是她們的美迷惑了我們。
瑪莉˙柯羅耶,傳聞中,畫裡歐洲最美的女人,在傳記與電影中,才要開始活出她另外一半我們其實並不知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