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蝕的水面下斷裂的陽光──《烈愛重生》
有的日子,我懷疑自己一直行走的道路是否真的存在。於是我小心行走,好像黑夜裡每走一步都有可能無聲地掉入井中。 ──莫里斯.卡雷姆《比黑夜更遠》
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一個失去雙腿的馴鯨師與一個無家可歸的拳擊手,一具鏽蝕的肉體與一張碎裂的手骨。我們很容易將之理解為愛情的構成元素,以及受挫重生的試煉救贖。中文片名譯為《烈愛重生》,突顯了因果式的終局發展,英文片名「Rust and Bone」(鏽與骨)意在並列兩種異質的存在狀態,而法文原名「Un gout de rouille et d'os」則是舌頭上殘留某種生鏽的、骨頭的味道,那是臉遭重擊、唇齒滲出苦澀血味的意思。
直接撞擊內心的最深處所帶來的苦澀傷痛,那是愛與生活的味道,就像影片開頭及其後兩個水中的片段:混濁鏽蝕的水面下,陽光被阻絕了透射,僅落下斷裂的殘破光線;那微渺的光芒不但沒有帶來救贖,反倒像把所有掙扎截斷出路,讓生命變得緩弱無能。這幾個鏡頭,不只寫實地捕捉住了人物的生存境遇,還寫意地袒露出生存的真實處境,串連建構起整部電影的核心意象。
男女主角從相遇開始的關係就是赤裸透明的,沒有一點虛掩的偽裝。遭逢變故的女人之所以能夠脫離自棄厭生的處境,正是因為男人對她不帶有一絲上對下的同情(compassion,前綴詞com意為「共同」,passion意為「苦難」),女人也察覺到出於同情而被愛,就是被人視為次等的感覺,那並不是真正的愛。因此,她很快地對他敞開心房,釋出自己真實的脆弱與難堪,信任這段關係可以修補她肉體上的殘缺。
但由於男人不懂得同情同理(共同-感覺)女人,所以能夠冷眼看著她的苦難而無動於衷,無法跟她一起體會她的不幸,也無法跟她一起感受重生的喜悅、將身體交付出去的純潔感與幸福感、對愛與被愛的焦慮與嫉妒之情。當男人的小孩摸著女人腳上的金屬支柱問她:「妳會痛嗎?」我們才忽然發現這發自內心的關懷與憐憫,對照出小孩的父親總是對她說:「妳要游泳/跳舞嗎?不要的話,那我自己去了。」他不是真心邀約,而僅僅是禮貌性地說明自己的意願與行動,這也突顯了他並非出於在乎她而用正常的眼光與她相處,而是由於漫不經心因此顯露自然隨意的漠視。
電影處理男人與女人相處的鏡頭,常常讓他們曝現在逆光晃動的視野裡,不安地浮顯模糊而恍若即將要散掉的輪廓與身形。這視覺上的強光與殘影,反映了女人的生存狀態。在男人無私且無情的陪伴之下,她已從一具鏽骨恢復為完整的人形,卻又因這個男人的無私且無情而失去了自己內在的完整形姿。導演的鏡頭銳利而纖細地捕捉住了女人對自我的認同在逐漸成形之際又因愛所帶來的痛苦與卑微感而被打回支離破碎的模樣。
為愛而生也為愛消磨的扭結狀態,或許已是愛情常態。所愛之人的存在,填滿了我們的心智空間,意味著世界的其餘部分都因我們無意關注而不復存在。由於所愛之人成了我們的唯一焦點,也就成了我們存在的唯一重心,這個對象變得更加真實、更有力量,使我們脫離了現實,落入心靈貧乏、視線窄化的密閉精神場域,整個世界都無法再滲透到我們的內心世界與我們進行真實的互動。我們以為因愛而擁有全部世界,其實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就像西班牙哲學家奧德嘉.賈塞特(Ortega y Gasset)說的,當我們從愛情中醒來,會有大夢初醒的感覺,宛如走出了夢境的深谷,而我們意識到正常的視野變得寬廣,空氣也變得流通,明白心靈在愛情中所承受的隔絕和貧乏。即便電影中的男人根本無意承擔女人的生存處境,但是,女人卻因此獲得重生的勇氣,回到海洋館探視那剝奪自己雙腿的虎鯨。導演運用靜止的鏡頭來拍攝女人的背影,隔著一面透明的玻璃,虎鯨來到她的面前,隨著她馴導的手勢而靈巧翻動,最後順著她揚起的手臂,游向深藍的另一端。
她與她愛的男人擁有相同的語言卻無法進行心靈的溝通,但她卻能無礙地與傷害她的生物展開充滿默契的無聲交流。當她重返這個悲劇場景,也就代表她能夠撫觸自己生命的裂痕。不僅原諒虎鯨,也跟自己和解;對自身的殘缺不再有恨,而是溫和再見、真心寬諒。當她的心靈自由,她那鏽蝕的身體也就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
如果,女人是因為男人無心給予的關愛而重獲生命的自由,那麼,男人則是因為活在拳擊的快感與眾人的包容底下而開始懂得承擔生命的責任。劇本安排小孩落冰的片段實在令人動容,導演將一個原本玩命鬥狠、稚氣未脫的拳擊手形象,與一個在人生現場毫無退路、只能真實交出自己所有力量的父親形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象化地在瞬間整合出人之所以為人──追尋且承擔──的蛻變歷程。而手骨碎裂的疼痛會再回來,提醒自己成長所付的代價。
在愛情與勵志的通俗敘事框架之中,這部電影散發出來的靈光,其實是它與整個架設出來的故事模型的種種位移。表面上,是一方帶領另一方突破重圍,尋得生命的重心;實際上,賈克歐狄亞戮力刻劃的是彼方如何無意卻強烈引動此方的生命欲力,而此方又憑藉著什麼得以超脫善惡去寬諒那些愛無法寬諒的事物。兩方怎麼洗淨生命的鏽塵,又怎麼找到支撐自己的骨頭。
也就是說,在愛情的模型底下,賈克歐狄亞關注的不是愛情,而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相遇所無法觸及的個體內在平衡狀態──人與人的連結網絡所無法深刻連結的東西──亦即愛情若使人的全部力量湧向唯一的焦點,那要如何贖回自己的意志與情感,重新找到精神的歸屬?個體若單憑動物本能行事而心念朝著多點分散移動,那要怎麼承擔愛與自由的責任,最終能為了什麼而搏命捍衛?或許,沒有一種變故能比「在碎裂之中理解完整」的內在跋涉還要困頓艱辛,因為最終不是得到了什麼,而是懂得並接受去放下那些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