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明底端湧出的白色噴泉──《黑幕謎情》
完整的黑暗
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電影幾乎都關於一個 (或數個) 生長於無明底端的人類如何偽裝自己與世界妥協、如何和內在的病痛相處,以及,如何在病痛越擴越深、使得認知想像燬壞扭曲變形之時,被吞噬,或無力止住,的冷。無明就是沒有光明的意思,是垢、是煩惱、是不增不減的無限循環,罪惡一來一往,衝突後抵消,抵消後虛無。
比起比較常聽見的暴力美學或超現實,我是這樣理解大衛柯能堡的。他為人所熟知的印象是擅長挖掘精神中難以探測的黑暗實體,比如《裸體午餐》(Naked Lunch, 1991) 刀刀生剝活切,往往噁心得使人難以承受;又或是《童魘》(Spider, 2002) 沿著蜘蛛網緩緩爬行,回到自己童年的原初創傷場景,而真相多麼致命。所以,說柯能堡的電影超現實並不自然,相反地,正是因為精神中黑暗物質現身、並將感官之門全數打開到最大,它真實到必須要以別種樣子出現--像融化的打字機、從縫裡鑽出的蟑螂、或是對坐抽菸的外星人。
不過,最近兩部同樣以維果莫天森 (Viggo Mortensen) 為主角的電影《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 2005) 和《黑幕謎情》(Eastern Promises, 2007) 倒是捨棄了場面調度上容易被稱為科幻或超現實的視覺元素,而改以最赤裸直接的方式刻劃各種恐怖處境,比如《暴力效應》一鏡到底地讓他用拳頭搏擊、用槍轟掉腦袋,又如他在《黑幕謎情》裡的公共澡堂全身赤裸對付刀子和男人。身上簡單的血漿和化妝,竟比特效更具視覺震撼力。
從B級恐怖片、科幻片、到探索原始暴力母題,這種無明日益擴大蔓延,乃至淹沒了所有的運動方式,一直是柯能堡的電影中敘事推進的動力,和主角的主觀感知扭曲一致。《暴力效應》說的也是一個成長於深淵的男人,他改名換姓企圖洗掉過去,躲到沒人認識的地方 (就像豬哥亮那樣),在和善小鎮上偽裝了十多年的好丈夫、好爸爸,也真的喜歡單純幸福的婚姻生活。但是總是,沒這麼容易,魍魎會回來糾纏你、過去會席捲吞噬你,當臉孔殘破露出黑暗的本質,就已經無法安居於一處,必須不斷打破軀殼,好讓黑暗繼續流溢。《暴力效應》裡的維果莫天森有黑道殺手和好男人兩個身份,顯而易見他是比較認同後者的;《黑幕謎情》裡的維果莫天森也有兩個身份,看到後來才知曉他是臥底到俄國幫派的情報員,身上卻都是代表黑幫身份履歷的刺青。
堅強的自我
那有點像是香港電影《無間道》的人性命題,梁朝偉雖然錯亂了,但是他有足夠堅強的自我,他還知道自己是警察。維果莫天森演的尼可萊就像梁朝偉一樣,一舉一動都邪惡到極點,但他還有著溫柔的眼神,還可以和女主角那歐蜜華茲溝通。
《黑幕謎情》的劇情是講述一個善良的助產士安娜,從一名十四歲少女的肚子裡撿下一個小生命和一本俄文日記,憑著日記裡的一張餐廳名片,她找到了一家黑幫老大開的俄國餐廳,漸漸認識了司機尼可萊,也涉入極黑暗的世界。在發現醜陋的真相後,安娜成功地全身而退,還認養了這名女嬰。
這樣的結局是良善的力量所致,而良善在電影裡可以有兩層解釋,其一是安娜真的太單純了,她發現日記裡的真相後跑到餐廳門口大罵:「她才十四歲!還是個處女!你們怎麼能夠繼續做這種事?」這種不痛不癢的謾罵對於黑道來說根本就像打噴嚏一樣,但是安娜誠心以為起得了作用。另一解釋則是尼可萊的良善,他沒有殺了安娜的叔叔,他知道什麼是對錯,對於一個時時活在扮演與罪惡核心、居於無明境地與死亡同進同出的人來說,他維持住了一些根本的東西,像無明的底端湧出白色的噴泉,也許沒有光,卻有乾淨的水。
這是大衛柯能堡可愛的地方,他在刻劃了黑暗如何恐怖之後,也不會放棄光明。《黑幕謎情》的色調很黑 (只有安娜的家例外,有著白色壁紙和碎花窗簾),既然無所謂光明,也就看不見黑暗,世界全部的樣貌在黑夜裡浮現輪廓,所有敗德的詞彙都不能夠描述,因為那是認識論的基礎,而對於一個降生於深淵的人,光明或救贖如何可能?大衛柯能堡告訴我們,光明除了來自外在的際遇,更多地來自自我。尼可萊在加入黑手黨之時,已當作自己死過一次,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幽靈,心中只有俄國黑手黨的規範,赤裸的身體刺上十字架和一整座教堂,然後落到深淵。但是尼可萊沒有放棄,自我從黑暗裡森森地長出,強壯的身體、堅強的意志,他是正義的臥底,並且決定了意志所向之處,只是身處的世界跟原本的信念有點不一樣,但也說不太出來究竟哪裡不一樣,只好攀附自己。他深知自己會繼續活在無明之中,而且能在那裡保持著清醒的自我。這是為什麼當安娜帶著孩子生活在平靜中,尼可萊仍然放棄可能的愛情和正常的生活;最後一幕,他坐在陰暗的餐廳裡,把玩手錶,若有所思。
種種寫實
這部電影除了上述的劇情梗概,還有很多難以詳盡描述的細節,都十分耐人尋味。這些片段的情節很寫實,不用迷幻的特效,卻已經像是夢魘。
這些細部情節試驗並打破了諸多藩籬,包括愛憎(同性和異性兼有)、信仰,以及英國社會中的俄國移民。例如,極為陽剛的黑幫社群中,同性戀情結被層層遮掩,是一個難解的曖昧情結。片中黑幫老大的兒子基里爾其實是個軟弱的娘娘腔,他因為被另一個黑手黨蘇伊卡辱罵為同性戀,憤而教唆其他人殺害蘇伊卡;同時,他也相當需要尼可萊的形影相伴,卻帶他上妓院,強迫尼可萊在他面前上一個妓女,以這樣的方式遮蔽自己對尼可萊的性慾。身體的接觸則在最後一場高潮戲中表露:基里爾捨不得把小孩丟進河中,坐在岸上哭泣,隨後過來搶救小孩的尼可萊,從背後抱住基里爾溫柔地安慰他。
俄國黑手黨習慣把自己的身分表徵和經歷化為刺青留在肉身上,尼可萊的身上有一整座東正教教堂、繁複的十字架、代表光芒的星星。然而與此相反的是黑手黨都深居於黑暗之中,是遵守行規的竊賊,宗教信仰的仁慈於他們比較像是神話,因此銘刻在身上,作為一層無信仰的外衣。
另一個少見的題材是在英國的俄國移民。正如導演所說,俄國移民這個題材起先並不受關注,但電影開拍不久,就有一位俄國情報人員死在拍片現場附近,引起了廣泛關注。外國移民在大城市中利用身份的游移來保持隱形匿名,從尼可萊的身上也可以看出,他既是臥底,也是黑道的司機 (尼可萊有好幾句台詞是「我只是個司機而已」),也是湮滅證據的收屍者。維果莫天森在這部電影裡,真是把這個俄國黑手黨演活了,甚至他刁煙的動作都可以成為經典。據說維果莫天森為了揣摩演技,到俄國鄉間去吸取精髓,還向真正的俄國黑道學習外表、動作、說話的腔調,因此獲得了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男演員的肯定。
這部DVD中的幕後花絮收錄有導演和演員的訪談剪接,不算太深入,但仍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