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與失常的距離──《瑞秋要出嫁》

安海瑟薇在《瑞秋要出嫁》(Rachel Getting Married)前接演的角色大多甜美可人，如她展露頭角之作《麻雀變公主》(Princess Diaries, 2001)，或其後使她大放異彩的《穿著Prada的惡魔》(The Devil Wears Prada, 2006) ，不管一開始的村姑形象有多麼可笑，她也不曾一路醜到底，總演到一半就蛻變成天鵝了。《瑞秋要出嫁》是安海瑟薇首度入圍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之大作，她在本片不計形象，妝要花不花、臉色蒼白、油膩膩的齊耳短髮像剛出獄的女犯、吸煙彷彿像吸毒，難道一定要扮醜作怪才能證明演技？得到奧斯卡提名？

既然片名是《瑞秋要出嫁》，劇情線理應著重在瑞秋(Rosemarie DeWitt飾演)與她的婚禮上，但電影的主角卻是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所飾演的妹妹金(Kym)。金有長達數年的毒癮史，為了姐姐瑞秋的婚禮，金向勒戒所告了幾天假，回家慶祝姐姐的大事。電影的敘事環繞著瑞秋的婚禮展開，一家人開開心心地準備著婚禮的同時，金引起的大小風波不斷。

《瑞秋要出嫁》表面上講的是失常脫序的金的自我掙扎，實際上仍是強調家庭價值與家人感情對個人的重要性。影片一開始金到便利商店買百事可樂時，店員對著金大喊：「你是不是出現在COPS(註)過？」，具體而微地表現了金過去生活的瘋狂與失序；而到了影片最後，在婚禮隔天，金起床後不驚動任何人、悄悄離開。這兩場戲我們可以看出金的改變，金從一隻「孔雀」蛻變成懂事的「人」。例如金在瑞秋宣佈懷孕、眾人欣喜道賀的晚上，只憤怒地認為瑞秋耍詐轉移話題，是對她苦難的漠視。金一直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希望所有人都關心她、在乎她的痛苦，把她當成生活的重心。但經過金對家人不停的控訴、與家人從沒停過的爭執、還有對自己的辯解與辯護，金逐漸了解到自己犯下的錯誤，開始願意面對自己，平心靜氣地和現實相處。

這部電影乍看像場災難，是失調、失控、障礙、功能不全；電影的拍攝也呼應著影片的主題，導演強納森德米(Jonathan Demme)採用了一些逗馬的技巧來拍《瑞秋要出嫁》，譬如使用手持攝影機、整部電影以肩扛的方式拍攝而不使用三腳架，以及聲音不與影像分離、音樂都在影片攝製時當場演奏。這樣的技巧使得電影看起來真實不已。電影像是家庭錄影帶，除了手持攝影機移動時畫面的不穩定而形成的家庭錄影帶感以外，其中有一幕金與爸爸、瑞秋的對峙戲，金無法忍受整日在庭院練習不斷的婚禮樂隊，向外大喊抱怨，音樂隨即嘎然而止，這樣的安排讓人彷彿身臨其境，或者說，觀眾得以用偷窺的角度觀看這個家庭失常的一面。另一方面，在婚禮儀式預演時，影像不斷切換於新郎好友手持DV拍攝的畫面與主要攝影機拍攝的畫面，又讓整部電影看起來像是兩個小時長的婚禮錄影；只是這卷婚禮錄影帶不僅包括了幸福動人的婚禮儀式，也一併將籌備婚禮的混亂與家人之間的爭執與不滿都包含了進去。家庭錄影帶帶來的是瑣碎的日常生活，我們跟著鏡頭一起闖入了尋常人家最私密、真實的困境裡；而婚禮錄影帶本應呈獻的純然幸福與美好，在《瑞秋要出嫁》裡反而好像不算數，金一直不斷闖進婚禮，有意或無意造成破壞，婚禮都不婚禮了，變成金的心理治療療程。

《瑞秋要出嫁》不僅採用了逗馬的技巧，連探討主題及敘事方式都與逗馬第一部影片《那一個晚上》(The Celebration, 1998)十分近似。藉由一場家人久別(應該)歡喜重逢的聚會，《那一個晚上》揭露了這個家庭背後敗德瘋狂的祕密；而《瑞秋要出嫁》則是由(理應)開心歡樂的婚禮，描述「非常」的金如何在「正常」的家庭長成這一副扭曲的模樣。然而《瑞秋要出嫁》和《那一個晚上》不同的地方，也是《瑞秋要出嫁》之所以不是逗馬電影，是在於《瑞秋要出嫁》強調的仍然是北美固有的保守家庭價值，金的「問題」是可以被理解、然後解決的。強納森德米的敘事手法非常仁慈，他揭發了金的痛苦，但是以憐憫的眼光看待，這可以由電影的攝影機運動看出端倪。電影一開始的攝影機運動十分搖晃，隨著金反覆無常的情緒到處衝撞，但在金發生車禍、昏迷一夜，回家參加婚禮時，攝影機運動開始緩和下來，金的表情也隨之改變，雖然她對煩瑣的婚禮迎賓細節仍有所不耐、但她仍隱忍了下來，也不再像預演時總是搶著出風頭，而是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觀禮、微笑，盡責地扮演「伴」娘的身分。

《瑞秋要出嫁》是金的「英雄旅程」，在這趟旅程中，金的任務是認清自己、學會負責不推脫責任。安海瑟薇完美地詮釋了這個角色，我想也不是說扮醜作怪才是演技，因為在《瑞秋要出嫁》裡，金的痛苦就真的像是安海瑟薇的痛苦，醜怪只是金痛苦的外顯。然後我突然想起，在《麻雀變公主》裡，安海瑟薇根本就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平民公主；在《穿著Prada的惡魔》裡，她又變成懷抱理想但失去方向的小記者；也才記起來，她曾在《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2005)裡飾演忍受傑克不斷與男人外遇、有苦難言的妻子。其實安海瑟薇一直不斷進步著，看完《瑞秋要出嫁》之後，我不禁引頸期盼她未來的表現。

註：COPS是美國福斯電視網播製的著名警察實境秀，在警察身上安放微型攝影機，拍下警察辦案過程，通常內容腥羶色十足，出現在COPS裡的人基本上多非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