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週年影癡夜:《2001:太空漫遊》
對於影癡來說,確實是有一些電影,一生中非看一次膠卷不可,而史丹利庫柏力克 (Stanley Kubrick)的《2001: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就是。今年的金馬影展,趁著這部電影誕生四十週年,沸沸揚揚地在螢幕超大、觀眾容納量超多的戲院放映了膠卷。懷抱著一種朝聖的心情 (但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一件很愚蠢腦袋有問題的事)去看了這部電影的35厘米膠卷,卻從來沒有這種彷彿觀賞演唱會一樣的觀影經驗:在其中某些放映場次,當著名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磅礡鼓點及號角響起、配上畫面上太陽地球月球一直線的超級經典畫面,觀眾席竟傳來陣陣掌聲及尖叫聲。那真是一種奇異興奮的感覺,而且是全世界共通的,大概因為這部電影訴諸了全人類及宇宙。庫柏力克如果還在世應該很感動吧。
然而,也正如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指出的,現在沒有人能看到原汁原味的太空漫遊了。畢竟這部片當時是用70釐米的規格拍攝,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都只有35釐米膠卷。所以,如果你不在台北或意外錯過了此片的膠卷放映,沒關係,DVD在這種時候可以陪伴你,像便利商店或是麥當勞那樣。華納電影公司近年也推出了雙碟版的DVD,除了附有隨片評論的正片之外 (由演大衛的帥演員Keir Dullea及演法朗克的Gary Lockwood擔任隨片評論),還有其他的花絮,來說明這部片對於今日的意義。有趣的是,影片前五分鐘一片黑暗只有音樂,兩位評論人就這樣瞎扯了五分鐘;有些過度緩慢安靜的地方,他們也就這樣停滯著。
這部電影的內容及其重要成就無須再贅述;不過,電影劇本由亞瑟克拉克的原著同名小說改編,長達160分鐘的影片則分成三段,並由代表高智慧生物的神秘黑色石板貫串:人類之黎明,身處於豐饒之中卻逐漸饑渴致死的人猿們,經由神秘石板的啟發而學會了如何使用工具,因而能殺死動物、開始吃肉;經典的獸骨切接太空船之後,是一系列的現代科技成就 (在當時是想像) 經由巨輪轉動的太空站、紅白分明的室內擺設、太空人食物及無重力廁所、月球上發現的被故意埋進地底的黑色石板極致地表現;之後緊接著漫長單調的木星任務 (或者說前往木衛泰坦星尋找石板任務),兩位太空人和哈兒9000型電腦之間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力,惡夢的實現。在這趟旅程的最後,大衛毀掉了電腦並被力場吸入另一個空間之中,看見了難以描摹的放射狀閃亮星群、超越視覺經驗的彩色空間,並最終來到人類生活的空間。這個人類的空間,經由搭乘飛行器、穿著無重力裝備的太空人對比,卻同樣顯得不真實、沒有現實感。它雖然有著家居的擺設 (床、餐桌、雕像和壁爐),卻被由地板打出的白色光線照耀得極陌生,藉由這種極抽象的表現和古典西方的擺設 (彷彿是要以古典藝術的成就涵納所有人類生活的狀態),竟創造出另一種意義的永恆和太空人相互輝映。大衛在這個奇怪的白房間裡一層又一層地看見自己的生老病死,最後化為嬰兒的胚胎,人類的地位和巨大星體互相凝視。這個鏡頭雖是一種對人類科技地位里程碑式的刻畫,在我看來卻有種極端的暴力與悲傷、一種法西斯式的美學,經由個人微小不足道的毀滅,成就全人類的藝術。
這部電影到底來說還是太美了,從誕生到今日被盛譽不已,它不僅包含不可思議的技藝和製作、也同時在當代知識的最前端上,以今日的電影發展史來看,它影響著眾多導演及科幻電影。例如,《星際大戰》的導演喬治魯卡斯(George Lucas)在當時還是個電影學生,無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也使他決定要在自己的科幻片中做得更好。此外,這部電影讓當時觀眾第一次認真看待科幻電影。美國好萊塢六零年代的科幻電影幾乎都是B級片,就是有龐大可笑的怪物和等待救援的美女那種,是屬於娛樂效果、沒有太大重要意義;庫柏力克進入科幻電影的類型拍了太空漫遊,卻也讓科幻電影和其他更宏偉議題連結在一起。超乎想像之外地,庫柏力克本身對科幻小說並無太大興趣,他拍這樣的電影總是有自己的理由,他說:「我想要拍一部電影來改變既有的形式。」魯卡斯則回應說:「他是做到了,不用語言文字而完全用影像表現。」在許多場戲中,時間又漫長又安靜地進行著;在說故事的方式上,則用精心設計的剪接挑戰了我們的理解 (例如兩位太空人躲在艙裡秘密進行交談,鏡頭在兩人無聲的嘴唇間橫搖來去,接著切接到代表哈兒眼睛的閃爍著紅燈的鏡頭,我們才突然理解到「電腦竟能『看見』唇語」。這幾個鏡頭就在攝影棚內拍攝並經由別緻的剪接創造意義),包後半段透過大衛的眼睛觀看,卻也同時交叉剪接他的眼睛大特寫、每眨一下就變換一種顏色。整部電影,籠統地說來都是關於觀看,但這種電影語言前所未見,觀眾必須自行組織理解,但是,即使無法理解意義也仍然完全被影像占據,跟隨著鏡頭經歷一趟太空旅程。
整個太空旅程之所以使人信服,相當程度必須歸功於模型,那些飛行器都非常寫實,而流線型平滑的太空船設計,在當時並非由好萊塢的工作人員設計,而是由科技工程師來操刀;特效也使用了當時最好的技術,例如法朗克和大衛兩人在三百六十度旋轉的太空艙中移動一鏡,旋轉的其實不是背景,鏡頭貼在實際旋轉的前景,因此創造出背景的無重力艙旋轉的錯覺。另外一個有趣的例子則是哈兒(HAL這三個字母正好在IBM之前)本身,六零年代電腦的發展還十分原始,哈兒的眼睛、按鍵 (而非能輸入文字的鍵盤) 都是當時對於未來電腦的想像。這部電影創造了完美的幻覺讓你看見,而且如此緩慢、使人信服,它完全不同於現在過度使用CG技術、動畫特效做出的光速變換的太空,宛如歌劇的「太空音樂」(space music)配樂,每一個元素的使用完全基於寫實主義 (甚至包括極為表現性的呼吸聲)。當代沒有任何人能否認,在美國這一代的導演中庫柏力克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以當今的眼光檢視,還可以發現它是一則預言、對人類科技的憂慮及警告。在六零年代,美國普遍對科技相當樂觀,正如甘迺迪激昂喚起國族信心的說詞:「美國人要登陸月球,並不因為其簡單,而是其困難。」事實上,美國人登陸月球在這部電影誕生之後的一年,電影的設計卻彷彿先知:糊狀食物、無重力廁所等東西都已被想到、路線甚至超越月球—去到火星;庫柏力克稍稍有點反其道而行:沉悶單調、一圈復一圈的繞行,宛如籠子裡的老鼠,包括哈兒電腦意料之中的叛變,這些設計以它極令人驚嘆的姿態,隱隱對於人類科技表達不信任。而太空船上的人們都看著螢幕 (視訊電話、電影觀賞、操作太空船時也依賴螢幕),這種視覺極依賴螢幕卻不看著其他人的人類新關係,也彷彿預言了現代人依賴電腦所產生的關係危機。據說2090年時筆記型電腦會擁有全人類的記憶,電影中哈兒電腦的心臟及記憶位於一個狹窄的房間內、記載在透明的晶體上,這對於六零年代是一種幻想,現在卻以一一成真且更駭人——記憶晶體形狀越來越小,人類的記憶則過度依賴科技。
《太空漫遊》企圖揭示最深奧的問題,這個問題超越人文、語言、及信仰,關係到人類的合法性、人類知識的認知與目的,並且挑戰了現在對於宇宙的認識,即:對於上帝的概念。庫柏力克在訪問中說:「神的概念在這部電影中是非常中心的問題,但這個神不同於傳統的定義,而是科學定義上的神。」生命形式之謎、其他星球上生物存在的可能、和高智慧生物接觸,這部電影試圖回應這些渴望,並想著人類在宇宙的未來。庫柏力克所說的神大概是史賓諾沙式的神、也是愛因斯坦所相信的那種,瀰漫充滿在全宇宙中、掌控著生命形式的最高原則。人類對神的概念一直以來都被科學影響,透過這部電影,在哲學的層次上,我們進入一種看待未知未來的視角,而人們全部都在其中。
在其它的花絮中,還附有1966年庫柏力克的訪談,言及個人小史:當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對書本知識不太有興趣,但在當時就已進入了攝影的領域、開始替「LOOK」雜誌拍攝照片,裡面也收錄了部份照片。
一直有傳言甚囂塵上:阿姆斯壯其實沒有登陸月球,他在月球上插國旗踏步的影片是事前拍好的,而且正是由庫柏力克掌鏡。2002年William Karel就拍了一部假紀錄片玩弄這件事情,說得歷歷如繪,然而我卻是挺相信的。這部電影也許真的和美國太空總署有些什麼不為人知的掛勾,但在電影史的意義上,《2001:太空漫遊》的獨特及其拋出的問題卻值得不斷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