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櫻花盛開》Kirschblüten - Hanami
「停止,這是在謀殺,不需這般殘忍,蜉蝣只有短短的一日生,一日的痛苦,一日的縱慾 ,讓它恣意徘徊,直到生命盡頭, 一日見穹蒼,一夜是天堂…」
小津安二郎的預言
小津安二郎於1953年所拍攝的《東京物語》,在看來日常的對話之中,在工整的分鏡之間,在東京和熱海之間,似乎絲毫不費力氣的,不僅精準地切中當代日本社會的默然,在今日看來我們仍不禁震懾於小津式預言的力道。德國導演多莉絲朵利(Doris Dorrie)大概也跟我們一樣,太佩服小津超越時空、超越地域的細膩觀察,於是便將《東京物語》搬到了柏林來搬演。《當櫻花盛開》的前三分之一同樣是一對老夫婦從鄉下到都市拜訪子女,子女一樣愛理不理,你推給我我推給你。父母畢竟是父母,子女也不是懷有惡意,只是日常工作繁忙,父母也不是外人,自然不會特地請假陪伴。這些我們都瞭解,父母也瞭解,只是在這日常的一來一往當中,感到有點悵惘罷了。片子的前三分之一,可以看作是向小津致敬,然而在如出一轍的情節背後 / 之後,其實德國導演有更多話想說。
小津處理的是現代社會家庭倫理的淪喪,以及人終究被時代所淘汰的無力感(無疑地處理的相當動人);而德國導演朵利卻看向更深沈的失去與寂寞。片子一開始是以杜莉(Hannelore Elsner飾演)為敘事主體,由她來述說她先生的日常生活,由她來承受先生罹患絕症的事實,由她來為先生披上毛衣、換上拖鞋。這個敘事者有點嘮叨,並且照看一切,前往柏林看望孩子即是她想要給去日無多的先生的一個禮物。但隨後我們發現,這個敘事者並不可靠,她有著先生和孩子都不知道的幽暗自我。而她也像《東京物語》裡的老婆婆一樣,在前往海邊渡假之後,便意外去世。小津的老太太去世之後,子女的冷然和斤斤計較是對社會更犀利的批判;而朵利的老太太去世之後,那一段老先生找尋太太身體經驗的旅程,才是德國導演朵利真正想說的。
身體與記憶
『杜莉的身體去哪了?』魯迪(Elmar Wepper飾演)喃喃說著。曾經那麼習慣、那麼親密的身體,怎麼會一夜之間,再也無法觸及?那曾經擁有的親密,是真的存在嗎?於是魯迪帶著全部存款、妻子的藍色毛衣、白色圓點裙子和櫻花色和服,前往妻子思慕的日本。魯迪在東京,寄居在小兒子的高級公寓(視野好,地方也夠大,對南德來的魯迪而言卻還是小的像鴿子籠),不懂日文的他只能鎮日悶坐在小公寓裡,或在兒子帶他去的酒吧,一杯啤酒喝過一杯。和許多描寫西方人到東京旅遊的電影一樣,鐵道、人、高樓大廈構築了特屬東京(其實是新宿區)的繁忙地景,風俗業則成為獵奇重點。魯迪在東京誤闖脫衣舞廳和色情泡泡浴,裸露的、緊貼的、暴露的、消費的是取之不盡的女體,巧妙的對比魯迪遠道而來所尋覓不著的,妻子消失的身體。
生與死、櫻花與富士山
春天,東京櫻花盛開,魯迪遇見了一個在櫻花樹下公園跳著舞踏(Butoh)的女孩,那是杜莉雖早放棄了卻永存心底的身體舞動。魯迪開始以自己的身體想念杜莉。他在大衣底下穿上妻子的藍色毛衣和白色原點裙子,想像與妻子一同出遊;圍上圍裙幫兒子做三明治、做妻子最拿手的高麗菜卷。而日本女孩小優則教他舞踏,一種光與影的舞蹈,一種和死者共舞的律動。
最後,魯迪請小優帶他去看富士山,完成杜莉一輩子的心願。杜莉死前一晚,穿著櫻花色和服,帶著魯迪隨音樂起舞,魯迪卻因為不好意思而草草作罷。在富士山前,苦等多日終於現身的完美圓錐體之下,魯迪穿著櫻花色和服,化著象徵死亡衰敗的舞踏妝,盡情地舞。此刻,他終於感覺到杜莉的身體貼著他,與他一同跳向生命之盡頭。
《當櫻花盛開》在形式與敘事上都大膽地納入多種日本傳統、當代的藝術文化象徵,卻絲毫不見東方主義式的觀點,實在難得。舞踏這個早已名冠國際的藝術,在片中用來串連德國與日本、生與死,作為思念伴侶的身體實踐,也作為跨文化溝通的媒介,將這個故事從濫情的邊緣險險拉回。櫻花、富士山、風俗業和小津安二郎都不僅僅只是博物館式的陳列。唯一可以挑剔的大概只有遊民女孩的流利英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