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印在那土地、那街道—《1965 眼中的巴黎》(Paris vu par…)
趁著台灣電影市場燒著巴黎熱,《1965 眼中的巴黎》這部40多年前的老片竟悄悄地發行DVD,披上以城市行銷為名的『浪漫巴黎』外衣,卻藏不住新浪潮的生猛和直率。巴黎在還未被視為浪漫的符號之前,她的本質是憂鬱的。詩人波特萊爾漫遊於前豪斯曼時期的石頭街道上,他看見的不是豪斯曼式的現代化都市遠景,亦不是草木皆有情的多愁善感,而是透過勞累的行走,身體移動於城市的每一方土地,看到現代性帶給市民的苦痛與失落。這樣確實的、由下而上的藝術轉化過程,新浪潮導演也都掌握了精髓。於是,《1965 眼中的巴黎》大大不同於狂熱大喊『巴黎,我愛你』的觀光客/觀眾眼中的巴黎。
距離68學運還有三年,《四百擊》已經拍好六年,電影筆記也堂堂發行了十年;1965年不是太特別,《1965 眼中的巴黎》充其量只能算是剛誕生的電影作者(auteur)們對於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一篇篇抒情小品。沒有帶起台灣新電影運動的《兒子的大玩偶》那麼具影響力,卻仍忠實的反映了新一代電影人對電影的嶄新態度,以及對城市和文化的細膩觀察與巧妙詮釋。
美國女孩與贗品男孩
尚.杜歇(Jean Douchet)的〈聖傑曼得佩區〉讓我們一開始就摸不著頭緒,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拿了Discovery頻道的旅遊節目?我們隨著鏡頭穿越巷道,仰望文化遺跡,最後來到巴黎著名的露天咖啡座,我們終於知道這是關於一個美國女孩的故事。鏡頭語言將觀眾的電視經驗成功地與敘事融合,一方面嘲笑觀光客是怎麼被電視媒體所洗腦,一方面也有驚喜的效果。故事開展於一夜情之後,每一個女孩都曾夢想過的完美旅遊豔遇的夢碎。帥氣的臉蛋、英挺的身材,外加一間擁有聖心堂景觀的公寓,就算咖啡、麵包再難吃,美國女孩依然做著美麗的豔遇夢。然而男孩居然匆匆要將女孩趕出門,說自己馬上要到墨西哥三個禮拜。女孩再怎麼不願,只能摸摸鼻子走了。走在街上的女孩又被搭訕了,學乖了的女孩一直相應不理,走進素描教室赫然發現裸體模特兒竟是前一晚宣稱自己是外交官兒子的男孩!倉皇逃出教室門口,搭上剛才搭訕她的男孩子開的名車(竟與前一天如此相似!)來到他的公寓。原來一夜情男孩的一切都是假的,車是借來的,公寓是借來的,身份也是借來的。鏡頭最後停在女孩一臉詫異,我們彷彿也被驕傲的巴黎人羞辱了一頓。
一鏡到底的絕望
日後將成為紀錄片大師的尚.胡許(Jean Rouch)在〈北站〉這一部15分鐘的短片,以實驗性的一鏡到底『真實時間』描述一個令人震撼的絕望故事。由繁忙的建築工地遠景zoom in到一扇窗口,一對年輕夫婦正吃著早餐。紮實的硬麵包、一大塊軟乳酪、半熟的水煮蛋、一大碗淡咖啡,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早晨。太太抱怨著吵雜的工地,景觀將被阻擋,丈夫的毫無感覺,愛情的失去新鮮感,訴說著旅遊出走的夢想,指責丈夫的守成、沒有野心。抱怨終於爆發成爭吵,爆發的關鍵對男人而言是『你真沒用』,對女人而言是被比喻作妓女,真精準。太太出門上班,在路上差點被車撞到,走下車的竟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貿然地要她與他遠走高飛。雖然太太的夢想就是逃離一成不變的生活出國旅遊,但是面對一個陌生人沒頭沒腦的請求,她還是沒有輕易答應。男人不死心,甚至說自己本來要去自殺,碰上她是他最後的希望,這種誇張的搭訕詞當然是不會被採信。誰知,這個男人竟然真的從橋上一躍而下,摔躺在火車軌道之間,伴隨著女人的絕望尖叫聲,鏡頭慢慢拉遠,彷彿這只是城市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件。活在令人難以喘息的大城市,你以為你是最悲慘的人,但是更巨大的絕望是屬於這個城市的基調。親密伴侶之間的不信任,生存希望竟然寄託於陌生人的一句話,城市令人絕望。
紅燈區,令人滿意的一樁交易
尚.丹尼爾.波列(Jean-Daniel Pollet)的〈聖德尼街〉描繪老練的妓女和手足無措的靦腆青年在紅燈區一間老舊公寓的一樁性交易。妓女老練的談好價錢、收款之後,兩人竟然好整以暇的聊起天來。伴著足球比賽的廣播,聊渡假、聊往事、吃晚餐、猜謎語、看報紙,明明是性交易的買賣雙方,為甚麼青年發窘的臉和妓女的笑容竟是那麼撫慰人心?身為廉價小酒館洗碗工的青年,就算西裝上打著多麼整齊的領帶,也難掩他的孤獨與落寞。看似開朗豁達的妓女也在言語之間隱約透露在聖德尼街討生活的艱辛,盼望能到風光明媚的蔚藍海岸去工作。商業交易前看似漫不經意的交談,竟是這場交易令人滿意的關鍵。片子在交易正式進行之前嘎然而止,因為療癒都市疏離寂寥的一場邂逅已經結束。
凱旋門下的日常生活
侯麥(Eric Rohmer)在〈星星廣場〉的一開始即表明,巴黎人從不造訪凱旋門。對於巴黎人而言,凱旋門所在的星星廣場『只是十二條大道的匯集點』,對於故事主人翁尚馬克而言只是每天上班必經之路。1965年的巴黎正繁忙的建設地鐵、大樓,路上各種指示牌、路障,讓尚馬克的這條路更充滿障礙。拘謹的尚馬克是服飾店的店員,每天拄著一隻黑雨傘行走於障礙重重的星星廣場,一天在路上意外撂到了找麻煩的男人,心虛之餘開始發揮前短跑選手的潛能狂奔。心神不寧的尚馬克,焦慮地看著報紙,鏡發現最近的犯罪事件真多,雨傘竟也被當作兇器報導。心虛的他從此不敢走過星星廣場,盡量繞路走到他的目的地。一兩個月之後,他又在地鐵上看到那個鬧事的男人,兩人都裝作沒看到彼此。於是,尚馬克又有了通過星星廣場的勇氣。本片乍看之下非常的瑣碎且無意義,一直看著尚馬克或走或跑,通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也沒有真正發生什麼事情。然而從中透露出的一點點荒謬劇的況味,以及被螢幕放大的日常生活種種細節,又讓你忍不住莞爾。
『走開!美國女人!』『我不是美國女人,我是加拿大人。』
高達(Jean-Luc Godard)的電影總透露著對美國既迷戀又反骨的矛盾心態,如《斷了氣》中反覆出現的亨佛萊鮑嘉手勢和自由玩弄的美國電影類型。這部小小的巴黎短片,其實沒有在說巴黎的故事,而是拐了一個彎又消遣了美國一番。一個有兩個情人的女人寫了兩封信想徹底解決這個僵局,卻冒失地放錯了信封。為了挽回,於是她匆忙來到雕塑家男友的家,老實告訴他她愛他,要跟另一個男人分手卻放錯信封,卻被轟出門。不明所以的女人,為了不致兩頭落空,連忙來到機械技師男友的家,搬出同一套說詞,並誘之以色,誰知又被轟出門。原來,信根本沒有放錯信封,自以為聰明的女人作繭自縛,兩頭落空。男人氣得大喊:『走開!美國女人!』,女人竟還辯駁:『我不是美國女人,我是加拿大人。』這真是高達對美國開過最惡毒的玩笑了。
寂靜殺人
夏布洛(Claude Chabrol)的短片不以巴黎的街區為名,而是以簡單的一個非生活必需品,卻又在某些時刻被極度渴望的『耳塞』為名。生長在中產階級家庭的男孩最渴望的一個東西就是耳塞,他渴望一個不再有爭吵、不再有父親和女僕嬉鬧聲、不再有母親電話八卦、不再無所遁逃的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寂靜世界。有了耳塞,他甚至可以不必忍受父母在餐桌談論的無聊政治話題,他可以在自己的寂靜世界享用餐點。多麼美好!誰知男孩的寂靜世界竟帶來致命的後果。母親在女僕休假的這一天,因為和父親吵架而跌落樓梯,唯一在家的男孩卻完全不知情的享受著寂靜出門了。科技發展可以讓人們的生活更順心如意,如耳塞或隨身聽之將世界摒除其外,個人主義至上的完美境界,卻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愈拉愈遠。片末從在街頭的男孩zoom out到鳥瞰遠景,寂靜的城市殺機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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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們只專注於觀光手冊中的must see,我們將無法看見深深刻印在土地上、街道上的巴黎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