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盲雪中一點梅──李揚的《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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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25

中國第六代電影導演李揚在2003年的處女作《盲井》,以冷靜寫實的鏡頭描述兩名黑心礦工與樸實傻根的人性寓言,又在結尾幽默地讚揚反將詐財一軍的傻人傻福。在這駭人卻仍保有純真樸實的故事中,鏡頭沿著黑暗不見天日的井索上上下下;而去年的新作《盲山》,則蜿蜒地深入北方山區的小村,主角是位被拐賣的年輕女性,故事的靈感雖來自真實新聞事件,在電影劇情的呈現之下卻數度轉折,顯得更為瘋狂激情。



《盲山》延續的仍然是對邊緣社會問題的關注,總是給予一個具體的困境,考驗著人性面對難題的道德限度與自保反應。李揚非常善於精準地在一句話或一個具體動作中捕捉人的典型與幽微,正因如此,就算是惡霸、送信的郵差、坐在冷氣房中兩手擺爛的村幹事,也絕非是扁平人物。枝枝節節的片段與生活化的地方口音,竟然沒有一處顯得累贅,全都建築在一處鮮活的隱蔽地景之中發展欲望或絕望。有趣的是,這次他植入故事的主角是一位來自較高階層的大學畢業生,在與落後小村的對比中,傳統生育功能與現代女性自主、家庭倫理崩解與地方社群團結、公安警察無能與父親角色缺席等關係更為複雜難解,凸顯出的更是一連串社會改革向「錢」看齊過程中的盲目之惡。




無人山中的封閉小鎮



一名大學畢業生白雪梅(黃璐飾),聽信李先生(導演李揚飾)的話到陝西的偏遠山區去採收中藥,想賺錢替家裡償還債務,沒想到合約簽訂、握手成交,她一覺醒來後竟被販賣到村裡一戶低層務農人家裡當媳婦。從割腕抵死不服、到把希望寄託在郵差身上,她和丈夫的表弟德誠通姦、以為他會帶她逃走,還為了籌車費和柴米店舖老闆上床,在數次逃跑不成後,她終於懷上了丈夫德貴的孩子。兒子出生了之後,她彷彿完成了一部份傳統任務,萬念俱灰之中,雪梅的父親終於帶著城裡的公安來到門前,卻在全村人大無畏的集體反抗下,公安無奈無能地離開、父親被德貴毆打,最後一個鏡頭雪梅拿起菜刀對著德貴一舉砍下,在無路可去的困境、瀕臨潰堤的情緒中嘎然而止。



電影的劇情以一個高知識份子女子荒腔走板的遭遇,激起觀眾的憤怒與正義。主題乍看之下是關於一個脆弱無辜的「個人」,和一個變態「群體」之間的角力過程。不少美國恐怖片都以這種恐怖小鎮作為舞台場景,例如《沉默之丘》和《恐怖蠟像館》,卻仍然以超現實的場景和妖魔化的形象凸顯受害者的無辜;或者像卡夫卡的許多小說,在極寫實的場景中不斷沿線滑動,直到發現自己身陷於無法掌控的命運之中。雪梅比較像是後者,情況完全無法想像,當她到達鎮上搭上離開的巴士、以為自己即將逃脫之時,巴士司機毫不理會她的哀求,打開車門讓村人把她脫下車,周圍的人全都噤聲眼睜睜看著;在被強迫成立的「家」裡,她被當成生育工具、被丈夫拳打腳踢,宛如面臨全村人莫名其妙的審判,還「活得像條狗」。



然而,電影並非單純讓觀眾化身為無辜的女主角去苛責殘酷的村人;導演以同樣寫實的眼光,觀看著那些加害的共謀者:村長看她沒身份證以為她是騙子、表弟德誠尊敬她是大學生、德貴母親也同樣自覺對不起雪梅,在得知她懷孕時殷殷疼惜。這些細膩的描寫都很難讓我們找到罪惡單一的淵源,只能說個人有個人的苦衷,又在遇到崎嶇凹凸時蔓流成各異的姿態,看似毫無道理又有跡可尋。




改革開放陣痛過程中的骯髒羊水



說村人蠻橫毫無道理,其實他們的理解以錢和性來衡量。德貴對雪梅其實無愛,他說:「妳要走可以,把七千塊錢還我」;雜貨店老闆借錢給她,也是睡她一次換來的;村裡的(女)醫生看見割腕的雪梅,第一句話竟是「錢先拿來才能救人」。金錢和性成為唯二不會被背叛的立即價值。電影中出現的一句噴在牆上的標語:「要致富多種樹、少生娃多養豬」。種樹怎能致富?豬仔和親生兒女怎麼相比?中國傳統人倫價值正在崩解,利益若不一致則不可信任。此外,不只小老百姓如此,村裡的幹事們抽收稅率也是翻臉不認人,養豬要收三種稅,沒生豬也要收小豬仔稅,不如借錢買兩隻回來總算沒被白收稅。



相較之下,雪梅被買來傳宗接代,生育功能看似延續傳統,婆婆對兒孫的期待如常,夫妻之間的情感卻完全被買賣取代。醜陋的人性如同隨分娩排出的穢物羊水,丈夫的名字叫「德貴」,德卻已無處可尋。「雪梅」彷彿又象徵著天寒地凍的環境中一點孤單的紅,巧合的是(也是導演的刻意),雪梅在片中均著桃紅色系的服裝,在一片枯黃山林與斑駁水泥中,映襯著門前的玉米黃與山路上的白雪,稀微的紅色看來刺目且無力。(這部片在顏色的運用上比《盲井》更為風格化,如果《盲井》以陰暗的黑色與毫不遮掩的裸露來搭配男性主角的敘事,《盲山》中對比強烈的飽和色調與強暴的床戲則烘托女性在故事中被壓制的位置。)



在這裡,不僅人與人之間水平的交會受到扭曲,政府與人民之間垂直的溝通也沒有道理,因為中國地大物廣、難以管理,各地都發展出自己生存的法則與陽奉陰違的方式。上級長官來村中巡視之時,他們將被拐賣的婦女(村裡除了雪梅以外,另外有好幾名同樣是被拐賣而來的婦女)集中帶離藏在隱蔽之處,她們一方面已經習慣於此地的生活、又生養了孩子;一方面卻仍不被家人村人信任,而永遠是被排除的局外人。公安最後到來時,面對大無畏的集體暴動竟選擇趕緊落跑,以維持表面虛假的和平,迫使雪梅最後以私刑(動刀砍人)的方式了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因為有理說不清(何況這個理和村人所想像的理不同)、也因為公權力的癱軟,丈夫德貴雖受了極刑,雪梅的身心也已殘破至死。吃人的已不是禮教,是為了生存而退化至食性思考的動物型意志。




菁英與鄉民的對峙



這次李揚將主角設定為一個大學畢業的美貌女子,學識不僅在蠻荒山區之中無用武之地,連在城市中竟然幾年都找不到工作,究竟是學歷貶值過快?還是女子仍須無才?無論如何,導演安排了階級較高的外來者,來觀看偏遠山區中的野蠻「畜牲」,並且,一開始把雪梅賣至村中的人口販子李先生還是導演李揚親自扮演的,以一種中產階級道貌岸然的高尚姿勢,進入目的達到目標後抽身離去,他像是親手把這樣一個角色送入火坑,也像是在後設形式中自我解構。這比《盲井》中三個勞動男人的設定更為激烈,也隱然符合導演的立場與姿態。留學德國的李揚,一直自覺於挖掘社會邊緣髒臭的黑暗面,也許也是一種人我階級對立與電影功能的想像。



此外,李揚也相當善用非專業演員(《盲井》中的傻根和本片中的雪梅都是被他發掘的演員),鏡頭要補捉的正是那種演不出來的生猛粗糙、那種第一次(且再也沒有第二次)不知何謂演技的腥鮮。發掘一個素人演員進入電影圈、和文本內將無辜主角置於危險之中,彷彿也產生了相當有趣的互文關係。



夾帶著橫掃國際影展的氣勢,李揚的「盲三部曲」:《盲井》關於男性之間的陰謀與算計、《盲山》探討群體生存與個人反抗,還在拍攝中的《盲流》轉向一群留守鄉間的兒童,轉向更嚴肅動蕩的未來。



本片國內目前並無代理,因此也沒有院線或DVD發行,有興趣看這部影片的讀者可以透過YesAsia.com 或是其他網站購得大陸或香港發行的DV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