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青紅燈:王小帥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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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20

被視為中國「第六代導演」重要一員的王小帥,在接連以《冬春的日子》、《扁擔姑娘》、《十七歲的單車》、《青紅》等作品進入國際影展視聽、拿下不少大獎之後,去年的新作《左右》參加了柏林影展,獲得了最佳編劇銀熊獎。這部新作,在許多方面都可以視作王小帥延續、深化了既有作品,同時也轉化、創發出新格局的作品。



簡潔即豐饒



禾禾是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卻青天霹靂被宣佈得了白血病;除了寄望骨髓移植之外,或許藥石罔效,幾乎已經聽天由命。媽媽枚竹〈劉威葳飾〉心急如焚,可以為了拯救小女兒的性命而不惜一切代價,於是,她與離婚二年的前夫肖路〈張嘉譯〉重新連絡,要求他和她再多生一個小孩,如此一來,日後新生兒的臍帶血,可以幫助姊姊禾禾進行一次或許能夠成功的骨髓移植手術。然而,幾次醫院培養皿中的人工授精實驗失敗之後,不甘就此放棄的枚竹,提出了一個近乎荒謬的最後手段:她要求與他再當一夜夫妻,盼望因此成功懷孕。而她這一連串拯救,不只讓前夫難為,也波及了更多人的人生:肖路有一個已論及婚嫁的空服員女友〈余男飾〉,而枚竹的現任丈夫老謝〈成泰燊〉,則是一個誠摯的老實人、大好人,即使明知禾禾不是自己親生的骨肉,卻始終視如己出、疼愛呵護,如今卻必須讓枚竹和肖路重作夫妻,才有望救回禾禾。如此一個左右為難的處境,夫妻和親子情感、人倫與醫學倫理、道德秩序…等等糾結衝突的抉擇,就在四人之間驟然爆炸,毀壞了兩個家庭各自的安穩秩序,也考驗了每個人在道德與情感上的界限。



我們可以說,《左右》延續了王小帥歷年電影的特色之一:建築在一個簡單、但也因此同時反而複雜起來的情境之上,簡潔故事就在這樣一個情境設定之中慢慢開展,情感衝突恰如潛伏的地下暗流緩緩浮現。王小帥作品的故事性十分稀薄,往往投以一個情境之後,就在這個情境範疇之內向下深堀,讓情感與意義汩汩湧出、緩慢濃稠地凝聚起來,但是形式上、敘事上、或構圖上,卻又維持一貫的簡潔風格,十足服膺簡單即豐饒的原則。



城市電影中消失的城市



另外一個王小帥在《左右》中延續的特色,則是所謂「中國第六代導演」所集體關注的「當代城市」主題,與第五代導演〈如張藝謀或陳凱歌〉的過去式、鄉土式、民族主義式中國,迥然有別。王小帥此前的作品,幾乎都聚焦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現代化城市。最早期的作品《冬春的日子》和《極度寒冷》中,呈現了「藝術家」〈自十九世紀在巴黎豋場二十世紀成熟於紐約的、大寫的藝術家概念:ARTIST〉如何從「現代城市」中形成、現身、死亡的故事。《扁擔姑娘》、《十七歲的單車》、以及《二弟》中,則是描繪了當今鄉下人離鄉背景、進城打工的底層流離生活。至於上一部作品《青紅》裡,一個打工家庭隨著工廠往內陸遷移而離開了東岸的上海老家;此時,「城市」卻反過來變成了「故鄉」,打破了長久以來和故鄉緊密連結的田園想像。同樣的,《左右》也是一部「城市電影」,故事發生在一個城市空間之中,充滿了高樓大廈、城市地景、以及交通工具。



然而,《左右》除了延續王小帥一貫的敘事風格以及城市母題之外,也有迥異於此前作品的顯著之處。首先,有評論者已經指出,王小帥作品中的人物主角,從之前年輕人或青少年的成長故事〈啟蒙成熟或理想破滅〉,換成了《左右》裡的中年夫妻所遭遇的困局。因此,有些論者抱持反映論的觀點,認為這個轉變呼應了、反映了王小帥本人漸入中年的心境,或者中年危機。



不過,我認為更加值得注意的轉變是,和王小帥之前的作品相比,《左右》乍看之下似乎變得「不夠中國」、而且也「不夠中國城市」了。



首先,為了挽救摯愛的子女,母親願意無條件犧牲、付出一切代價,甚至不惜違背醫學、生命倫理〈生產一個新鮮的嬰兒,作為一個手段和工具,來拯救另個病入膏肓孩子〉,同時還忤逆了人際倫常〈人工受孕不成功,進一步要求與前夫「來真的」〉。如此一個牽涉了現代生殖醫學、遺傳工程、複製器官、借腹生子、生命價值、人際倫理的難題,其實在當今世界各地不斷上演;近年暢銷的小說《姊姊的守護者》,處理的就是極為相似的、備受爭議的事件與議題。王小帥自己也說,希望這是一部超越國界的、訴諸普世情感的電影。



其次,王小帥之前的城市電影,幾乎都是以當下的中國大城市作為場景,讓各自獨特的城市地景入鏡,比如《冬春的日子》和《十七歲的單車》中的北京、《扁擔姑娘》的武漢、《二弟》中從紐約打工之後所返鄉的東南沿海、《青紅》所遙望的上海,皆是當代中國的城市論述之中,時常被集中討論、也被大量再現的新興大城或地帶。然而,在《左右》中王小帥似乎刻意迴避了那些一望即知的城市地標或紀念碑式建築物。除了可以確定《左右》幾乎全片取景於城市空間之外,我們卻無法指認這究竟是中國的哪一個城市;我們幾乎找不到顯眼的線索或標誌,可以得知《左右》的場景城市,其實就在北京。



其它以北京作為主要場景的第六代電影,幾乎都無可抵禦地讓那些著名的北京地標〈比如紫禁城、老胡同、天安門廣場等等〉入鏡。然而,在北京取景的《左右》,卻同時迴避了老北京和當代北京,既沒有那種「傳統中國 / 古老北京」的城市地標,也沒有那種近年才拔地升起的、勝利紀念碑式或簽名風格的宏偉建築。片中的城市,以一種匿名式、面目模糊、缺乏當地特色、甚至可以說是「國際主義風格」的現代樣貌呈現:現代主義幾何風格的高樓大廈、一式一樣的國宅、通勤電車軌橋、冰冷的醫院、建築工地、快速公路、水泥高架橋…等等,幾乎都是無面目的場景、毫無地方感的空間〈non-place〉。



然而,其實正好是《左右》裡這些一點都不中國、一點都不北京的城市樣貌,才恰好極度尖銳地突顯出了中國城市,尤其是北京,當今所迫切面臨的嚴重問題。我們可以說,北京愈來愈不像北京了,和世界各大城市的樣貌也愈來愈肖似了;由於文化歷史之長久沉澱而形成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就在中國急劇現代化的進程之中,被一一弭平抹消了。北京這個古老的城市,在改革開放之後、在奧運開幕之前,以令人無法測量的速度不斷地在推倒舊房子、拆掉老胡同,並且立刻在原址興建這些令人〈尤其是外人、外國人〉馬上可以指認出「現代化象徵」的鋼筋水泥新房子。值得留意的是,片中離異夫妻的職業,恰好都和城市空間密切相關:肖路是工地領班,忙碌地蓋新房子,而枚竹則是售屋小姐,忙著帶客人看房子、賣房子;似乎隱約有一種默契分工,一個人忙著蓋新房子給另外一個人去賣〈被資本主義所主導的城市空間,高速地生產空間、消費空間〉,即使他們二人早已離婚、一左一右各自過著不相交的、平行線的新生活〈在中國,當今離婚率上升又隱約是急劇城市化的附加後果之一〉。至於奇怪費解的片名「左右」,其實正好呼應了北京古城被「現代化城市non-place」所取代的現象:片頭和片尾,枚竹和肖路二人坐在計程車上,必須不斷引導方向、告訴駕駛「左」、「右」,這正是因為北京已然充斥了這些無特色、各處一模一樣的現代建築;生活在其中,已經愈來愈難以輕易辨認方位、整體性地掌握空間了。最壞的結果是,北京最後甚至也許會變成一座沒有任何「指引性地標」的、無論在哪一處都和另外一處沒有差別的無名城市。



《左右》裡大城市方格化、無名化、迷宮化的趨勢,其實不能單純說成王小帥的個人風格開始抽象化,也不能夠說成:王小帥電影中的城市已經不再是小寫的、具體的、特定的中國城市,而已經是一個大寫的、抽象的、概念上的現代城市。恰好相反。《左右》中沒有名字、失落方位的城市,反而非常寫實地折射出此時此刻的整個中國〈以及現代化的社會本身〉,在深怕趕不上、急劇高速的現代化進程與漩渦之中,失落了可供予錨定、參照、挍準的座標,方向感失落了、每一個地方都極其弔詭地在格式化、在井然排序之中錯位了。這是一種集體精神層次上的寫實主義,也是一則對於城市未來的預言。於是,片中衝突事件的荒謬性,也就似乎可以理解了:片中由於現代醫學技術的進步和介入〈冰冷醫院所提供的實驗室生殖科技、殺菌試管中的精卵結合〉,引發了傳統價值體系的崩毀和失序〈以器官提供者的角色被期盼、被當成手段和工具的新生嬰兒,夫妻關係、情感責任的錯位〉,似乎就和這座看似快速進步、急劇現代化的城市北京一樣,正在失去名字,面目被抹消,流失了差異性、獨特性,也因而同時喪失了節度、方位、和秩序。也正是因為現代城市之中如此巨大的失落,生活於其中的人們,只能夠盲目地、不顧一切地、拚命死緊地抓住那最後一塊浮木、最後一個可以依存之處、那個唯一還和自己直接緊密聯繫的「感情─血系」連帶;就像《左右》裡的枚竹,無論如何必須緊握的連帶,就是患了白血病的女兒禾禾。



同時,整部片的敘事起源事件,也就是小女孩禾禾被檢查出白血病,為了接受療程,必需幾度進出醫院的場景,一方面如前所述反映了中國在現代化、資本主義化的過程之中,大城市裡的現代醫療體系和現代醫院,已經逐漸完備、成熟。另外一方面,原本應該是快樂成長的小女孩,正要開始花樣人生之際,卻因為白血病而提早面臨了死亡的惘惘威脅,這卻也似乎隱隱暗示了:年輕的現代城市,尤其是中國的幾個大城市,在急速成長、發展、擴張的過程之際,也許同時在其內部滋養出、或召喚出那些隱密的、致命的、快速隨著血液而蔓延全身〈就像城市中發達的交通和網路〉的不治之症。那麼,片中的父母,為了拯救小孩,陷入了傳統道德觀、人際倫常的掙扎之中的通俗劇情節,也再次呼應了「中國新生城市」與「古老價值傳統」之間複雜的緊張關係。



病與愛,青色與紅色



小女孩禾禾的白血病,是一種血液癌症,需要親人的臍帶血來進行骨髓移植。這血液之紅,與電影海報中半裸枚竹所橫躺的鮮紅被褥有了重疊─《左右》目前最為影評人所詬病的,其實就是這一禎誤導觀眾的、帶有以情慾圖像來勾引票房的海報設計,雖然結尾中這一床鮮紅被褥確實在故事中直接和臍帶血相連:枚竹是為了以臍帶血拯救禾禾,才和前夫肖路再次發生性關係。



然而,紅色在《左右》中的意義,卻絕對不止於這種海報上的、故事表面層次上的聯想。必須考慮到,全片的基本色調相反地是以綠色為主,然而這是一種沉鬱、冷調子的綠色,醫院的冷綠、城市之灰綠〈都市叢林〉、原本與生機相連但此時卻映襯了死亡的綠色。正因為灰綠成為此一城市的底色,因此偶然出現的紅色就格外搶眼;同時,觸目的紅色系,也就在這種不尋常的綠色城市之中有了更加複雜的含義。



首先,禾禾白血病此一疾病之紅,和片中冰冷醫院的綠色空間形成了心理上的強烈對比。與病房相反,禾禾在家中的房間則是屬於暖色系空間,帶有溫暖的小女孩鵝黃粉紅,尤其是她房內床上的棉被圖案恰好佈滿了色彩繽紛的小碎花圖樣─雖然患上惡疾,但她名字中的「禾」,卻仍然帶有一種生長和生機、多少隱含了希望。醫院和家屋,病室與房間,在視覺上的顏色對比同時也就烘托了情感上意義上的色差。美術出身的王小帥,以及參與了此片美術設計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劉小東〈他曾經先後在王小帥《冬春的日子》和賈璋柯《東》中入鏡演出〉,似乎刻意在這部片中把「青紅」的視覺對比,進行了更大範圍的運用。片中的這個城市,也和冰冷的醫院病室一樣,始終蒙上一層綠色的暗光,彷彿城市本身也是一座現代病室,於其中行走的城市人個個都是病人。片中的主要角色,幾乎從頭至尾都是一付憂容蹙額;唯一可以說是例外的,是枚竹的現任丈夫、那個視禾禾如己出、老好人一個的老謝。他其實可以說是全片最苦、立場最尷尬、嚴格說來最吃虧的傢伙,但是承受壓力不亞於另外三人的他,卻始終苦哈哈地一臉憨厚、靦腆、客氣的笑容,待人處事極為和氣,應對進退也極有智慧和節度,對待禾禾和枚竹的情感更是沒話說。有趣的是,對照於蓋房子的肖路、賣房子的枚竹、在世界各大「全球城市」之間來往飛行的空服員余男,老謝所從事的職業,是唯一和手工技藝、和民間、和傳統有關,而且某個層面上跳脫了現代城市邏輯與樣貌的工作:一個有點潦倒的小美術設計師。尤其他在片中唯一曾經展示過的作品,乃是紅通通暖烘烘、喜氣洋洋的紅色剪紙,充滿了民間趣味和吉利;老謝挑選了其中一幅剪紙作品,就貼在禾禾病室的床頭牆上逗她開心;似乎,整個醫院的暗綠冰冷,馬上就被這一小張喜紅剪紙所暖化、所軟化了。這種傳統中國喜紅,不但出現在老謝的剪紙作品上,還出現在老謝買香菸的一間老式小雜貨店中:每當老好人老謝遇到了尷尬窘境、遇到了一時之間無法處理的僵局〈而這多半都是由心急氣盛、強硬作風的枚竹對老謝所提出的〉,他就會一邊欠起身,一邊苦笑地、抱歉地說:「欸欸,菸又沒了,我出去買一包。」我們可以說他是藉此逃離現場、但也可說他是讓出了一個緩衝緊張的空間和餘裕。重要的是,那一家老謝買菸的小雜貨店,大概是全片唯一可以令人瞥見老北京氣味的地方:老平房、窄小店面、店內貨架和店外門廊都堆滿了雜貨和籃子乾物;當老謝買到了菸趕緊到門外前景抽一根時,在遠遠的景深背景之中,雜貨小店門內的燈泡、春聯、紅紙包裝的小貨品,也同樣瀰漫出一股溫馨的喜紅。可以說,這種與老好人老謝所緊密相連的中國喜紅色,乃是王小帥在《左右》中刻意安排穿插,以喚回一種老北京的記憶,同時藉之以對抗暗綠色的、冰冷的、病房般的現代城市。



這種紅色與綠色的相互對照、以喜紅對抗冷青的風格,在結尾的一幕吃飯戲中也出現了。在枚竹負責的預售屋中一張放在客廳大床上讓前夫使她受孕之後〈這多少令人想起蔡明亮的《愛情萬歲》,空洞城市人無感的性、以及預售屋所暗示出的被資本所霸佔、挖空、待售的城市空間〉,兩人各自回家,與各自的伴侶於餐室中吃飯─在這最後一段平行剪接的鏡頭之中,枚竹和空姐余男,不約而同都首次換上了紅衣,在熱騰騰、冒著熱氣的餐桌飯菜之中,以靜默無言的方式與各自的伴侶達成了默契和解。在喜紅色以及餐桌飯菜之中,這個城市終究還透露出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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