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愛妳》:愛得多,罪就少了
伊莉娜點點頭心想,他們倆真是幸運!」律師作家費迪南‧馮‧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在短篇小說〈幸運〉的結尾寫道。看完小說,我不禁想:真的只是幸運才讓他們倆免於罪責嗎?德國導演多莉絲‧朵利(Doris Dorrie)顯然有不一樣的看法。
將文學作品翻拍為電影是電影工作者時常採用的創作方式,因為只消把文字轉化為影像畫面,提供觀眾一個立體化的聲光世界即可。不過,看似簡單的改編工程其實還是有其難度存在。如果使用的素材為長篇小說,那麼必須有所刪減、取捨,這難免會產生疏漏之遺憾;如果是短篇小說或散文,則需加上延伸、擴展之工夫,為故事另闢蹊徑,增添血肉,多莉絲‧朵利的新作《罪愛妳》便做了很好的示範。
收錄於《罪行》(Verbrechen,2009)一書中的〈幸運〉篇幅極短,作者以不過幾頁的內容就將故事說完,而且文字的風格十分理性且冷靜,幾乎是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的敘述,如同單純紀錄事件一般。不過,相同的故事交到多莉絲‧朵利的手上便出現迥然不同的改變。她的影像色彩飽滿且鮮明、情感豐沛卻不濫情,並以抒情的角度說理,更能引發觀者內心的共鳴。
電影的劇情集中在流浪漢卡雷(Vinzenz Kiefer飾)和非法移民伊莉娜(Alba Rohrwacher飾)身上。同樣背負著不堪回首的過往,漂泊、居無定所的兩人邂逅於柏林街頭,在一次意外之後,他們之間產生連結,進而同居、相戀。然而,某天伊莉娜的客人在性交易的過程中突然暴斃,為了保護伊莉娜,卡雷在情急之下將屍體大卸八塊,並埋在公園裡的隱蔽角落。只是,埋了屍體,埋得住曾經發生過的事實/罪行嗎?
「沒有人是有罪的。」在電影開頭的畫面中有這麼一句話;有趣的是,在中文版的《罪行》封底寫著:「每個人都可能犯下罪行。」兩句話看似衝突,卻又同時適用於卡雷和伊莉娜身上,這就像中文片名將罪與愛兩個毫無關聯,甚至對立的字眼並置那樣弔詭。罪是什麼?我想導演無意去深入探討這個無解的問題,但是她認為愛可以使罪獲得寬恕,一如《路加福音》中曾提及:「他的許多罪都赦免了,因為他愛得多;但那赦免少的,是他愛得少。」用愛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似乎過份天真,而且有簡化問題之嫌,不過,就像律師的妻子所問:「你會為我這麼做嗎?」為了愛,我們究竟可以走多遠?或者,我們只能避開問題,感嘆:「愛情的力量真大。」
導演採用溫柔、優美的女性視角讓電影滿溢著感性氛圍的同時,也不忘以理性的角度來鋪陳,只是有些伏筆和線索的安排略嫌明顯,譬如:影片進行間不斷強調卡雷不吃肉、怕血,之後卻為愛肢解屍體,弄得自己滿身鮮血,前後的對比實在刻意了些;伊莉娜不時向卡雷提起自己想將尋芳客們殺死,彷彿是為後面的尋芳客之死做預告。除此之外,片中更有意無意地處處提點「幸福」的母題,讓觀眾少了意會的趣味,著實可惜。
過於用力的刻畫工夫,手痕歷歷,容易使人從劇情中抽離,將注意力轉移至這些人工雕琢的痕跡上;不過,倘若運用得宜,便會顯現出不俗的力道,真實與虛假的二元對立即為一例。在伊莉娜的生活中處處可見「虛假」的事物,諸如:假花園、假草皮、假鹿、假羊等等,這些東西過去都曾「真實」地存在她的生活裡,如今卻化為虛假的東西,如同伊莉娜在德國是不被認可的存在──虛假的存在──一樣,這是為什麼?或許是戰爭的傷痛太過「真實」,讓她在不自覺當中躲入「虛假」的保護罩裡,以為藉此可以不再使自己受到傷害。
矛盾的是,人總喜歡從虛假中找尋真實的情感。尋芳客每次花錢找伊莉娜解決性需求時,都習慣向她抱怨東、抱怨西,彷彿企圖從陌生人──戴假髮、畫濃妝的「假人」──身上尋求一絲慰藉,縱使他們的關係是建立在金錢與性之上,而他能換得的不過是伊莉娜那盞愛心燈飾而已。看似有愛,實則無愛,導演的諷刺之意不言自明。然而,對伊莉娜而言,她只能選擇相信,「我必須相信,否則我什麼也沒有了。」她說道。我想,她指的是不僅是信仰,還有其他,當然包括愛。這便是伊莉娜尋尋覓覓,亟欲找回的感覺,否則她只能透過針扎大腿的痛來排解內心的苦痛並重新感覺「真實」。
《罪愛妳》的情感描寫十分細膩、影像風格絕美,此外導演還在畫面中加入許多的比喻,讓罌粟花、羊桌巾、手帕等東西多了一層讓人得以解讀的內涵,加以演員們恰如其分的表現,在在皆為原本單薄的故事增添迷人的風采,相信也更能觸動觀者內心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