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浮,他的電影,與他的愛與死:《楚浮話楚浮》
認識楚浮,是在他逝世滿十週年前夕。1994年,資訊還不太發達,國內對於好萊塢以外的電影訊息,主要還是來自報章雜誌。黃建業與褚明仁各自寫了〈溫柔的理想與不滅的寬容〉及〈十年沈澱,重識楚浮〉向大師致敬,我至今還保存著這兩篇簡報,非常珍惜,這是我認識楚浮的起點。
在那個片源匱乏的年代,我努力找齊了從日本LD翻拷的錄影帶,湊合著不是太理想的中文翻譯字幕,看完了楚浮九成的電影(《綠屋》是近年才補齊)。因為喜歡楚浮,連帶關注與他合作的演員們,特別是珍妮摩露、伊莎貝艾珍妮與芬妮亞當,開始四處蒐集喬治德勒呂為他的電影所作的電影配樂CD;因為喜歡楚浮,所以開始對「作者論」產生興趣,發現遠遠超過理解劇情的種種樂趣,然後,也免不了在其他電影中,淘挖著關於楚浮與他的電影的蛛絲馬跡。
比如最近剛過世的克勞德米勒,公認的楚浮傳人,曾經把楚浮生前所寫的劇本拍成了《小女賊》,夏綠蒂甘絲柏從此與尚皮耶李奧飾演的安端達諾一樣,讓膠捲封存了他們最燦爛最桀傲不馴的青春。又比如不斷自我超越的歐容,巧藉《八美圖》安排凱薩琳丹妮芙與芬妮亞當兩位前後任楚浮繆司以非常耐人尋味的方式聚首,而備受忽略的鬼才Damien Odoul則是藉由尺度爭議的《O先生的極樂旅程》向楚浮的《愛女人的男人》致敬;還有《夏日之戀》之於好萊塢的《相信愛情》及《香草的天空》的影響;當然不能忘了蔡明亮,李康生就是他的安端達諾,猶如我們在楚浮的電影中見證尚皮耶李奧的成長,我們從《青少年哪吒》到《臉》,不斷看見蔡明亮對於楚浮的《四百擊》、對於楚浮電影中超越愛與死的自由的一再反芻與回應。
當然,上述電影的誕生,已經是楚浮過世後十年、二十年、甚至將近三十年的事了。台灣曾經在2003年十月,楚浮逝世二十週年前夕,以正式的商業映演方式放映了楚浮的《四百擊》、《夏日之戀》、《槍殺鋼琴師》及《兩個英國女孩》四部電影,隨後也發行精裝收藏版DVD;金馬影展在2005年放映過紀錄片《楚浮話楚浮》,至於另一部與楚浮相關的重要紀錄片《楚浮vs.高達》則在2010年有幸由國內片商正式安排在戲院放映並發行DVD。《楚浮話楚浮》講創作的楚浮、文學的楚浮、感性的楚浮、激情的楚浮、愛女人的楚浮與不能沒有電影的楚浮,《楚浮vs.高達》講革命的楚浮、歷史的楚浮、與高達與法國新浪潮漸行漸遠卻對電影熱情依舊的楚浮,互有重疊但方向不同,分別觀賞抑或合而觀之趣味不同。
《楚浮話楚浮》裡有非常多珍貴的歷史文獻與現場畫面,以及非常多獨家訪談,其中有段發生在半世紀之前的對話最是有趣,訪問者請非常年輕的楚浮試著為電影下一個定義,楚浮張著大眼睛,仰頭想了好一會兒,說他沒辦法。他說且容許讓他沿用考克多對於詩所下的定義,一邊說著一邊就自己笑了起來,非常純真的笑容,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無法界定電影是什麼,因為電影就是生命本身。
我們不一定非要欣賞楚浮其人其片不可,只要真心喜歡電影,絕對會被上面這句話本身、被說這句話的楚浮那臉上毫無任何矯飾的真摯誠懇給感動到。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作品裡,甚至透過合作過的夥伴談論與他共處的時光,我們總能感受到一股純粹、無雜質的熱情。恰如我們即便不認識李屏賓,照樣可以從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中理解他對於光影的一貫態度、對於家庭與人生的一貫堅持那般。
《楚浮話楚浮》其實不僅攸關楚浮的熱情。拍過一部由美國女星主演的英語發音電影《舞影人生》(Esther Kahn)、公認依此向楚浮致敬的阿諾戴普勒尚,面對鏡頭如數家珍侃侃而談《夏日之戀》劇本,毫不掩飾他的崇尚之情。另外,完成於1968年布拉格之春前夕的《消防員的舞會》,曾因意識形態遭禁,幸虧楚浮與克勞德貝利從協同製片的卡洛龐帝手中買下海外發行權,並拿去紐約影展播放,一舉改變米洛斯福曼的命運。這份友情並未隨著米洛斯福曼前往好萊塢發展而轉淡。楚浮即使病重,仍舊要求米洛斯福曼把《阿瑪迪斯》劇本一場一場分析給他聽,他還是黑白照片裡那個睜大眼睛欣賞《消防員的舞會》,對於電光幻影充滿無限好奇的楚浮,一如《阿瑪迪斯》片尾,鞠躬盡瘁也要完成【安魂曲】的莫札特……。
電影,之於楚浮,是熱情的源頭,也是信仰般的使命感,更是生命本身。《楚浮話楚浮》經由楚浮自己與別人,再次確認了這句話當年從楚浮口中說出,是如此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