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侷限?──《日落號列車》
「若有疑心而吃的,就必有罪;因為他吃,不是出於信心;凡不出於信心的都是罪。」
(But he who doubts is condemned if he eats, because he does not eat from faith; for whatever is not from faith is sin.)
《聖經》羅馬人書(14:23)
到底有沒有上帝?人是自己生命的完全主宰嗎?從資本主義主導人類生活秩序以降,人性從過去窮盡一生為宗教侍奉的神聖意義,轉變為追求個人現世幸福和功利的世俗意義,而到底是要緊握宗教信念還是採取無神論,就一直是近代西方文學和藝術創作中不斷重複的主題。2006年,《險路勿近》、《長路》等書的作者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發表的舞台劇《日落號列車》(The Sunset Limited)就是一個這樣的作品,藉由兩個角色、一個場景和思想濃度極高的長篇對話,層層探討宗教信仰和人類生活的本質,並在2011年由美國影星湯米李瓊斯改編執導成同名的HBO電視電影。
整部九十分鐘的電影在主角開始說話前就拋棄了所有劇情:瓊斯親自飾演的白人教授企圖在自己生日當天,趁著日落號列車駛進月台時跳軌自殺,幸而被山繆傑克森飾演的黑人救起,帶回其位於紐約貧民窟的家裡。電影開場時兩人已坐在黑人的公寓好一陣子,黑人堅決不讓白人離開,深怕他又回頭墮入死亡深淵;他們之間放了一本聖經,說話、吃飯、喝咖啡、沉默以對或者爭論不休,觀眾彷彿是房間內的第三人,圍觀這一黑一白的對話。但顯然他們辯論的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
白人是無神論者,感嘆他窮盡一生所鍾愛的藝術文化、學術知識價值日漸衰頹,生命毫無意義,唯有死亡的黑暗才是終極答案,於是尋求解脫;殺過人、吃過牢飯的黑人,因為在獄中與人打架受重傷,瀕臨死亡時自認聽見神諭,從此篤信基督教。在他稱為「神蹟」的意外中,在月台上救了白人,極力說服對方閱讀聖經的話語、擁抱上帝的愛,放棄尋死念頭。
黑人用誇張的傳教士姿態,訴說自己獲得信仰的經過,偶然和命定的神秘力量讓他意識到神的存在。他懇切地指責白人「你的四周都是光亮,但你自身卻是一團陰影」、「那些你不真正想要的卻讓你欲求不滿」。
白人始終認為生命是一串又長又枯燥的詛咒(a long dry spell),沒有親朋好友,與家人疏離,「我只相信日落號列車」。然而他是個能夠掌握語言的知識份子,並非全然否定所有真實的懷疑論者(skeptic),更多時候他的學術訓練讓他成為一個準確的提問者(questioner),企圖在一來一往的問答中找尋真理,也讓黑人在過程中漸漸失守因信稱義的信念。白人問:「你真的認為(think)耶穌就在這房間裡?」黑人答:「不,我知道(know)他就在這房間裡。」
依侍「信靠」為絕對預設的信仰觀,黑人卻逐漸對自己的話語和上帝感到懷疑。電影後半部急轉直下,白人始終沒有接受黑人企圖傳達的信仰力量,最後仍舊離開了。黑人無力倒坐在地,「上主,為何不給我更多的語言去說服他?」
因此我們除了看到對於宗教、人性、道德的辯論,更看到人類語言和認識經驗的侷限。英國作家珍奈‧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在其自傳小說《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寫道「我還是不覺得上帝出賣了我,是上帝的僕人出賣了我,而僕人天生就是會出賣別人的。」如果神是存在的,那人又如何「感受」(「認識」)到神呢?讀聖經、聽傳道,盡是語言、語言、語言。語言如果是上帝的僕人,那它他也可能出錯、甚至出賣,於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然而寫了許多作品的麥卡錫,會不知道語言時時給人開的玩笑嗎?何以選擇這種極簡的形式來創作這樣一個劇本?我不認為他是要否定宗教的力量,這裡容我引史學家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名著《想像的共同體》中對於宗教的看法:
傳統的宗教世界觀有一個偉大的價值,也就是它們對身處宇宙之內的人,人類作為物種的存在,以及生命之偶然性的關心。佛教、基督教或者伊斯蘭教在許多不同的社會中存續了千年以上,此一驚人的事實,證明了這些宗教對於人類苦難的重荷,如疾病、肢體殘廢、悲傷、衰老和死亡,具有充滿想像力的回應能力。為何我生為盲人?為何我的摯友不幸癱瘓?為何我的愛女智能不足?宗教企圖提出解釋,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所有演化論/進步論型態的思想體系的一大弱點,就是對這些問題不耐煩地無言以對。
我相信,這也是麥卡錫的關懷和疑問,而他能夠採用的方式,就是以一段曲折的「過程」而非「結局」來回應。
有趣的是,雖然談語言的侷限,這部電影也讓人看到對話的可能性,兩位演員精彩飆戲和犀利的攝影運鏡,讓銀幕前的妳彷若身歷其境,還不時想要插話,或許語言的限制就是神給世俗的考驗。故事是寫好的,而人生不是,堅持人生無意義、最後奪門而出的教授還會選擇自殺嗎?難說,對身處世俗的人而言,有時候陌生人的善意,可能大過神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