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別五日》：諾拉的遺願

在王家衛導演的電影《重慶森林》（Chungking Express，1994）裡，林青霞飾演的金髮女子曾說：「其實了解一個人並不代表什麼，人是會變的。」明白指出情感──特別是愛情──的變動性，也潑了試圖從了解一個人的點點滴滴，進而探尋相愛的可能的金城武一桶冷水。雖然王家衛看似將了解一個人這件事描述得輕於鴻毛，但是如果無法理解對方的個性、清楚對方的脾氣，那麼要如何長久相處下去，更遑論是相愛了。關於這點，我想《妻別五日》裡的荷西（費南度路翰飾）和諾拉兩人絕對有很大的體會。

荷西和諾拉離婚並分居將近20年，有趣的是，兩人仍居住於對街，從房裡的窗戶就能窺視對方的生活──電影的開場戲中有一幕便是諾拉拿著望遠鏡偷看荷西的一舉一動──可以見得諾拉依舊十分關心荷西的生活。既然如此，兩人為何會走上離婚、分居一途呢？瑪莉安娜錢尼歐導演在片中並沒有明確地解釋這部分，而且諾拉在電影開始不久便服藥自殺，因此觀眾也無法從兩人的相處模式來尋找答案。話雖如此，導演在片中還是隱藏著一些線索，讓觀眾得以拼湊出約略的樣貌。當中，我想最大的問題點是兩人個性的差異，以及對彼此的不了解。

在自殺之前，諾拉精心且一絲不苟地布置餐桌：先是鋪上一層蕾絲提花桌布，接著整齊地擺放上一套套的碗盤餐具。此外，還訂了大量的冷凍肉品寄放荷西家，並在自己的冰箱裡放入許多以便利貼標示好料理方法的保鮮盒。之所以會刻意安排這些事情，諾拉其實別有用心，暫且先不管這部分，從種種舉動來看，不難理解諾拉應該是個細心、謹慎、生活有秩序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荷西是個怎樣的人。諾拉生前的準備其實部分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逾越節家宴，這對信奉猶太教的人來說是主要的節期之一，然而荷西偏偏是個無神論者，對宗教始終抱持著嗤之以鼻的態度，更別說是過節了。諾拉的行為看似在剝奪荷西的宗教信仰自由──無神論亦為一種宗教信仰的選擇──強迫荷西接受自己的信仰，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諾拉不過是試圖讓荷西藉由宗教活動的參與來了解自己。畢竟猶太教是諾拉生活的一部分，若能多加接觸，也不失為是了解諾拉的方法之一。

不過，對於諾拉的安排，荷西當然不會乖乖地順從，否則兩人的婚姻也不會以離婚收場。由於兒子魯本（Ari Brickman飾）一家人在外地度假，無法及時趕回來奔喪，加上宗教習俗的規矩影響，諾拉的遺體必須等五天後才能下葬，荷西只得留在諾拉的屋裡「伴屍」。想當然耳，在這段期間裡，荷西不斷挑釁猶太教祭司、褻瀆宗教，還試圖聯絡其他墓園來辦理諾拉的喪葬事宜。不僅如此，荷西在看到冰箱裡的便利貼時，彷彿聽見諾拉在他耳邊不停地嘮叨，遂將便利貼的順序弄亂，意欲擺脫諾拉的操控。荷西和諾拉就像小孩和母親一樣，面臨青春期的小孩常以反叛權威──例如：父母、師長，甚或神（宗教）──當作一種建立自己身分認同的方式，荷西的反抗也許正是出於這層因素，他不願接受諾拉的強行控制，企圖奪回自主權。由此或許可以合理地猜測，兩人的婚姻生活必然充斥著衝突和爭吵。

在諾拉的精心打算中，有一項看似無心，實則收到最大效益的安排。諾拉在自殺前看了一遍所收藏的相片和信件，並將之鎖進抽屜中，她沒注意到當中有一張遺落在床底下。這張神祕的相片，意外勾起荷西的好奇心，讓他不斷嘗試打開上鎖的抽屜。從進屋「伴屍」象徵荷西踏進諾拉的私領域，到三番兩次撬開抽屜，展現出主動探索諾拉的祕密的意圖，荷西終於願意逐步地去接近、了解諾拉。最後，抽屜被莉亞表姨（Veronica Langer飾）用鑰匙打開──從保留鑰匙這點來看，或許可以推測上鎖的抽屜也是諾拉的安排之一──諾拉的祕密也因此攤在家人眼前。抽屜的開啟，其實代表諾拉個人內心私密的披露，一旦一個人最深處的感情和祕密被揭開，他將被迫置於極為脆弱的處境之上，也就是說，諾拉釋出最大的信任，讓他人──特別是荷西──有機會來深入地了解自己，因為唯有走入內心才能真正地認識一個人。

那麼，在經過一連串接觸、探索、了解的過程之後，荷西對諾拉的情感有何轉變？荷西在最後意外發現諾拉留給自己的信，他在閱讀信件內容時開心地笑了。直到電影結束，導演都未曾清楚呈現出荷西對諾拉的情感，但從荷西拒絕將諾拉葬在自殺與罪犯專屬的區域，並提出建議讓她葬在父母墳旁的舉動來看，荷西大概對諾拉仍存有愛，或者應該說他重新愛上諾拉。另一方面，這也是荷西難得沒受到諾拉的控制──反而是他控制諾拉，決定她的下葬之處──出於自我意識所採取的行動，從某方面來說，荷西也達到自我的補足、完滿。

作為導演首部的劇情長片，《妻別五日》的靈感來自於家族故事，荷西和諾拉便是以導演的祖父母為範本塑造而成的角色。也許是脫胎於真實生活的關係，電影的情節十分平淡，幾乎由角色來驅動、發展。有趣的是，諾拉雖然在電影開場不久後便死亡，但是正如她對荷西和好友的操控，整部電影的發展幾乎都是由她引導，宛如一雙隱形的手驅使每個角色的行動，直至最終那場氣氛溫馨、愉悅的逾越節晚宴才徹底完成她的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