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讓悲傷終結》及其他「喪子電影」的核心意旨
「喪子電影」所處理的不是死亡「黑暗又掩蔽的實質」或某種「不可設想的虛無」,也不去追問死亡是否有更根本的意義,而是刻劃生者如何面對死亡為存在處境帶來的斷裂,以及如何被迫從中改變、解放、得到自由。因此,「喪子電影」的主題,恆常指向崩坍的成人心靈如何回應外在的暴力:逃避、復仇、寬諒、和解。
弔詭的是,無論選擇哪一種反應(沉淪、逃離或承擔),都符合存在本身的可能性。畢竟,渴求逃離卻無可逃離的宿命、某種異質於我但又屬於我的經驗,具有不可能被吸收的純粹性,它使生者刻意遮蔽自我,獲取混亂和無意識的力量,將自我列入另一個系統:靠近是為了不靠近,面對是為了躲避面對,雙手不為揭開而為了埋葬,或僅僅打撈,已經沉沒了的人事物。
但是,彷彿有一雙魔掌,從身體內部緊緊掐迫靈魂,並不是要將生者從靈魂裡驅逐出去,而是在劇烈的痛楚之中,要他們去承擔滿溢出他們所能承擔的絕對責任,如同被追趕進入自身。於是,有了行動。
「復仇」與「重新開始」作為德語「Revanche」一詞的雙重意涵,也可視為「喪子電影」的故事表層邏輯,以及劇中人物的行為動機。不過,「復仇」通常不是為了「重新開始」,而是「以暴制暴,尋求正義,取得安息」。例如,英國導演安德莉雅.阿諾德(Andrea Arnold)的《紅路》(Red Road,2006)、韓國導演李滄東的《密陽》(Secret Sunshine,2007)裡的女主角,堅決地供奉自己的執念,試圖清理混亂,卻墮入更龐大的混亂。
日本導演中島哲也《告白》(Confessions,2010)裡喪子的母親所展開的一連串復仇行動,都源於潛藏在親情底層的「誓約」──死者與生者、受害者與受害者家屬曾對生命做出的共同許諾──它成了受害者家屬為了強化、合理化自身的邪惡舉動而縫在皮肉的密令和通行證,它也許更像,更像一道護身符與緊箍咒。
復仇者等到加害者真正害怕的時候才要殺死對方,她那麼相信(近乎真誠的唯一心願)──剝奪加害者生的欲望,讓他對死亡產生恐懼──才是復仇的開端。這樣的復仇心態和行動,是冷卻了復仇的激情之後所進行的道德教育。但是,苦痛的輪迴(存在之重)對一個看輕苦痛、輕蔑生死(存在之輕)的加害者而言,絕對不是懲罰。加害者遭受到的,不過是復仇者疚責與自虐的重量,那追悔的無限深情。
復仇與暴力,也可能不是向外,而是指向自身。法國導演菲力普.克勞戴(Philippe Claudel)作品《我一直深愛著你》(I've Loved You So Long,2008)刻示了一個母親安靜低抑的絕望姿態。她將喪子之痛,打造成自己永恆的牢獄。她不要同情,不要原諒,不要理解,因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真相這麼微不足道。她用斷送一生的方式譴責自己,以她的存在來對抗所有的絕望。她相信,只有徹底的冷漠和封閉,才能對自己和世界進行頑強的報復。
以「復仇」抵達「安息」的前提,是主動破壞自己、離散自己,無私地將自己獻為燔祭,以最絕對的暴力謀殺次等的暴力。而「寬諒」才會通向「重生」,讓加害者與受害者都能重新開始,而不致拘囿於一件行為,永難復原。何況,面對死亡,生者只能設法原諒他們不能懲罰的,就像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2008)、美國導演約翰.卡麥隆.米契爾(John Cameron Mitchell)《愛,讓悲傷終結》(Rabbit Hole,2010)的核心意旨:將生者的孤獨與挫折,帶到一種具有回應他者能力的倫理關係之中,回歸人與人之間的友善、信任與責任。
兩部電影裡的家族內部衝突,以及家族與加害者的相處互動,都在告訴我們:寬容彼此的苦難,是抵達救贖的唯一路徑。即使伏在死亡的陰影底下,卻不規避自己對「生」的渴望,願意回到自由與侷限相生的現實之中,裸身穿行過荊棘和玫瑰的叢林,敢於復誦魔鬼的歌謠,反芻罌粟的餘味,敢於凝視鏡中人的瞳孔,不再為自己的赤裸感到羞恥,如同《愛,讓悲傷終結》的片尾,夫妻兩人都不再執著自我,而是共許承諾,展現一種願與他者一起包容殘缺生命的意志裡直接生出來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