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哀傷活下去——陳英雄《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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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3

在年末寒冬上映的電影《挪威的森林》由多國團隊合拍,從開拍消息傳出之後就不斷纏繞著村上春樹迷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或許因為這部小說鎖著太多煩惱少年的秘密,也或許因為《東尼瀧谷》的好評,本片的導演、演員無疑背負著很大的壓力,觀眾的感知也比平常敏銳許多。改拍村上的作品,自找麻煩,操弄著極其商業的手法,例如本片的選角,捲動的卻是觀眾極其內裡的情緒。三位主要演員的表現均在水準之上,因具國際知名度而脫穎而出的菊地凜子搭配超人氣的松山研一,加上不受限於女星既定形象而啟用新人水原希子來飾演綠,選角說明了商業考量。而觀眾想看見的可能是自己的私密經驗,不少文青模樣的人獨自排著隊,默默看完電影,靜靜離開,讓人不禁好奇《挪威的森林》在台灣的接受史和對一代青少年的影響。



雖然電影的批評聲浪不少,但相較於小說中大篇幅的場景細節描寫和內心獨白,電影其實能更簡明地呈現出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每個人物的情感和傷痕,也讓孤獨個體與龐大外在之間的對照更為明顯。



不同於小說的倒敘手法,電影開始於創傷尚未發生前的渡邊、直子、和Kizuki三人之間的純真情誼。Kizuki自殺死後,渡邊變得更加寡言,過著一種沉浸於閱讀和內在世界的滴水不漏的生活,並試圖照顧Kizuki的青梅竹馬直子。渡邊和Kizuki不同,Kizuki拒絕長大,渡邊則選擇承受生命的重量,選擇好好活下去。



失去親密摯愛的直子,無法修補自我也無法找回愛的能力,因而陷入重度憂鬱症。埋葬Kizuki的同時,也埋葬了她的自我。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愛和性是怎麼一回事,此時渡邊的陪伴證明了她的存在。創傷情境無邊無際地瀰漫,像身處於迷路的森林。她其實想和渡邊重新開始,以和他做愛來證明自己有性成熟、繼續成長的能力;然而她對渡邊的感情其實是一種防禦,防禦自己被鬼魂糾纏,但她的潛意識也準備好要複製這個悲劇。每一次想努力脫離、想否認,都只有強化原本想脫離和否認的事物,每一次壓抑也需要更多壓抑才能維持。扭曲成一團的她最後自殺身亡,對渡邊而言可說是一種解脫;但這種解脫也不算是解脫,因為失去摯愛的哀傷是無法恢復的。「人只能從哀傷中去學習,但學到的東西對於下一次的哀傷和生活中所遭遇的阻礙,毫無幫助。」會這樣想的人並不可恥,但是過於軟弱,所以大概《挪威的森林》裡的人物都有些軟弱吧,而且這個故事也太變態了。



渡邊在學校裡認識了和直子完全不同的綠。她善於用徹底的戲劇化和笑話遮掩自己的哀傷,總是表現出開心的模樣,裝扮前衛,對性與身體自主,不隱藏自己對性的高度興趣,但並不下流。母親去世、父親重病、又必須扛起家計的綠,很懂得生活中的一切技能,且練就了一身把哀傷的事情說得很好笑的功力。因此,隨口扯小謊、古靈精怪的想法、對愛情的任性,實為綠對抗憂傷的方式。可惜的是,電影把敘事主軸著重在渡邊和直子之間,綠的部分未能多加著墨,在家中烹飪吃飯的一場戲也未能表現出兩人之間自然的默契。奇怪的跳接、移動得相當厲害的鏡頭,彷彿是在表現兩人之間的勾引和爾虞我詐,實在是誤會大了。



當然,李屏賓的攝影,配上行雲流水的吉他聲線,漂亮得沒話說。那種漂亮也符合又懷舊又哀傷的基調,喜不喜歡倒見仁見智。片中有一幕令人印象相當深刻:渡邊從宿舍走出,後面跟著一群高舉口號、激昂憤慨的大學生,鏡頭一轉,前面也迎來一群抗議的大學生,渡邊被兩面包夾了。這個鏡頭呈現了和60年代全共鬥、安保鬥爭時期的大學生背道而馳的渡邊,也隱喻了戰後日本的精神狀態和村上春樹心裡的小男孩。即使村上春樹總說自己並不喜愛日本文學,但他的作品中常常有一個傾斜的少年、一個不想長大的小男孩,正是整個日本戰後欲從精神廢墟中走出,卻又不斷纏繞著愧疚、恐懼、自我受害者化的精神狀態的縮影。



此外,透過電影的呈現,性和政治之間的關係也更加立體。在全共鬥與安保鬥爭年代,渡邊不斷在無法正常運作的直子,與開放坦然的綠之間感受截然不同的性,也和永澤學長一起與許多女人廝混。這種向內的探索與狂暴政治運動中的大學生們向外尋求理想實踐相當不同,然而其深刻、對於往後人生與自我認同的影響強度實是相近的。電影的呈現讓渡邊沉溺於私密世界、探索自我的部分更加凸顯。對私密性愛的刻畫是對道貌岸然的理想的反諷,愈是要高聲宣稱某種主張,愈是反向逃離、躲進不世故也不成熟的小世界。陳英雄在電影中的若干床戲處理,特別是渡邊和直子的部分,讓人聯想起貝托魯奇和大島渚(大島渚的小成本電影本身就是安保鬥爭的資源),甚至是婁燁《頤和園》裡的余紅、和李安《色戒》裡的王佳芝。



《挪威的森林》是1987年,38歲的村上春樹對於心裡的小男孩的一次描寫,渡邊某種程度上和村上春樹大學時期的行為相當接近。雖然滿溢著哀傷與看似永遠好不起來的絕望,但最後仍有勇敢。那時的村上春樹早已開始慢跑、認真地訓練自己的專注力。書和電影裡,帶著渡邊走出哀傷的是給予他救贖的綠;但現實生活中,或許好好地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專注地活下去,才能與哀傷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