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每個個體的情感與價值──《牛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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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5

小時候,我以為養豬的人吃的豬肉是最多的,正如養乳牛(荷斯坦牛)的家庭肯定有喝不完的牛奶。然而,2010年初的台灣,卻出現了一則引人注目的新聞:「一眼震撼 養豬戶駱鴻賢不養豬改吃素」。新聞主角是32歲的駱鴻賢,他從8年前開始跟爺爺學養豬,祖孫倆卻因瞭解其中過程而不吃豬肉。去年5月中,因為一隻待宰黑豬的眼神,讓他改行開貨車、不養豬、改吃素,並開始收養流浪狗貓,騰出以前養豬的空間來種植有機蔬菜,一家人開始「樂活」。




於2005年開始拍攝的韓國獨立電影《牛鈴之聲》,紀錄了韓國鄉村裡一位年近八十高齡的老農人,和陪伴他生命四十年的老耕牛共度的一段歲月。乍看之下,這部片令人想起由莊益增、顏蘭權所導演的紀錄片《無米樂》,同樣是一片農村生活的圖景、農夫和農婦的家庭拌嘴。但是,在觀眾看來,《牛鈴之聲》裡牛與人的相知相伴和其中所蘊含的無奈,以及片中生命觀的差異所引發的衝突,也許在層層的疊加之後,就不像《無米樂》看起來的那麼詼諧恣意了。




「來我們家就是要幹活的」



電影裡的老農夫身患腳疾,不能和所謂的「正常人」一般的幹活,一家九個孩子都是靠他和老牛辛勤的工作,才能上學、成家立業。我們在片中不斷地聽到農婦對生活過於辛勞,還有「命不好,嫁錯人」的抱怨,也看到老農夫為了給牛吃乾淨、健康的食物,而堅持不上農藥,每天割草餵牛的情景。然而,除了老農夫以外,旁人皆認為老牛已經不中用了,應該賣掉換錢。返鄉探視父母的孩子,更在歌詠了老牛把他們拉拔大的豐功偉業以後,立即改口要求父親把牛賣了,美其名是要讓雙親過著清閑的餘生,看來怎能不教人感到苦澀?



農婦對牛說:「來我們家就是要幹活的」,這句話多麼像鄉土劇中的婆媳對話呀!在許多國家和地區,一旦所謂的「役用動物」失去了勞動力以後,就被賣作肉食,這般剝乾用盡的作為,和納粹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在人類(或說人與動物)的歷史中,正因為曾經不把女人、黑人、尤太人、非人動物視為擁有自身價值的生命和進行倫理考量的對象,人們在哲學家漢娜‧鄂蘭所謂的「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中,缺乏反省和思考地成為惡的幫兇,成為1961年接受耶路撒冷審判的納粹軍官艾希曼的縮影。




「他可是比孝子還孝順的牛啊」



當片中的老農夫帶著老牛來到牛市(奴隸市場)準備販賣時,他提出了五百萬韓元的「高價」,被眾買家們取笑。正是因為買家們考量的是動物的金錢價值,而老農夫所衡量的卻是情感。把情感換算為金錢,自然是一種矛盾,但是,可悲之處在於,這種矛盾已是現世中的「自然」。



在市場中,老牛賣不到那個老農夫理想中的「高價」,老農夫轉而向他人訴說「他(老牛)可是比孝子還孝順的牛啊」,又怎能不令人唏噓。當一個社會中,一個物種被視為伴侶的同時,也被作為一種食物,必然將引發人與人之前的衝突。在韓國和中國頻頻出現的關於食用狗肉的爭議,尤其能作為代表。對待動物生命的態度,不應該是由人類中心主義出發的「喜歡或不喜歡」的相對主義,而是一個考驗著人文水平是否不斷提昇、一個社會在生命觀和價值觀上的思考是否深入的嚴肅問題。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是,一方面仍舊在弱勢群體身上榨取價值,另一方面,人類也正站在關注著公平、正義和永續發展的路口前。擴展人類的關心和倫理考量的對象,如今至關重要。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一個眾所周知的中國典故是,齊宣王看到一頭牛被牽去宰殺,不忍牠的恐懼發抖,吩咐放了牠換上一隻羊。孟子問,若可憐牠們無罪而被殺,牛和羊不都是一樣麼?這一問,問住了齊宣王。孟子理解,他說,眼前一個活生生的牛的生命,「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君子的正常感情,「以羊易之」,則由於那頭替罪羊不在面前,牠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牠的死,人便比較容易接受了。孟子因此說出了那句名言:君子遠庖廚。



而一位農人對所養之牛/豬產生情感,比一位吃著牛排/豬排的食客對牛排/豬排產生情感,想當然爾是自然多了。肉品和動物本身因於食品加工過程、消售過程中的「完型轉換」(Carol J. Adams語),由活生生的「生命」變成了死物「食品」,由一種真實、鮮活的存在轉換為一個概念。從許多的電影中,我們看到了諸如《牛鈴之聲》中的老牛、《夏洛蒂的網》中的小豬韋伯、《我的小牛與總統》中的小牛愛娃等等的「獨特生命」的價值,卻要更進一步的深思才能瞧見在一個個「獨特生命」背後的命運共同體(作為複數的豬/牛/羊…),還有組成群體的每個個體生命。



一個愛自家狗的人,大概不會去外頭吃狗肉;一位剛看完《夏洛蒂的網》的孩子,也大概不會馬上點一客豬排來享用(據報導,一些《夏洛蒂的網》的影迷表示,自己將不再吃豬肉。這些影迷大多數是未成年人,也許,未成年人比經歷了社會錘鍊的成年人,往往更忠實於自己的情感吧)。回到《牛鈴之聲》來看,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東亞的部份地區,至今仍保有「不食耕牛」的文化傳統。例如台灣的靈鷲山也將放生與救生聯繫在一起:前幾年東南亞的海嘯,致使成千上萬的民眾生活陷入困難,有些至今沒能擺脫。他們尋找斯裏蘭卡那些失去牲畜的貧窮農民,從臺灣的屠宰廠裏買下要屠殺的耕牛,作上標籤,排好編號,與農民簽訂協定,免費送給他們,供他們耕田使用。但只可耕種,不能屠宰轉賣,必順讓牛的生命自然老死。為了有效監督,他們每年還會派人調查。而在河南南陽,居士們也在集資購買將要被殺的耕牛,送與山區貧困農民耕種。




宰制者與被宰制者之間的感情



正如曾經的養豬人駱鴻賢和《牛鈴之聲》中的老農夫一般,對所照料的動物擁有一定情感的農人也是不在少數的。然而,消費社會和主流價值觀對這種情感是不屑一顧的:動物既已作為商品,對牠們產生情感便只是感情的浪費--持這種觀點的人大有人在。



當代社會中並非全然不可解的矛盾之一,是人們對種種自然感情的漠視,以及往往將事物功利化的傾向,與人作為有感情的地球公民的身份和責任並存著。本片中的老農和老牛之間的相遇相知有一定的可貴之處,但是作為觀眾所無法忽視的一幕,卻是老農在老牛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才解下老牛身上終其一生的枷鎖。人與動物(甚至說是人與自然)作為宰制者和被宰制者的關係,以及其中的複雜性,才是本片得以取得各大影展賞識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以紀錄片來說,《牛鈴之聲》的攝影特別美,畫面上的農村景觀既和諧又平靜,全片伴隨著牛鈴淡淡且悠遠的鈴聲。而其中所暗暗張顯的衝突:人的情感與世俗成見的不一致,還有作為主角的老農在片中的矛盾表現、無比溫順的老牛對一切逆來順受的無奈,則讓本片在鄉村風情畫以外,提昇到更高的一個哲理層次。




尊重情感也是電影的社會意義



不久前,由路易‧賽侯尤斯(Louie Psihoyos)執導的紀錄片《血色海灣》(The Cove)橫掃世界影壇大獎。該片對人與動物的關係,以及左右了這種關係的人類社會有許多深刻的挖掘和反省。來台為影片宣傳的海豚解放行動者瑞克‧歐貝瑞(Ric O'Barry)接受採訪時表示,「要採取行動!否則,要是看看片子就算了,那就只是一場娛樂罷了。」



影像把埋沒於日常表象背後的真實世界呈現給觀眾,吸引著人們去理解不同的聲音、尊重每一個故事中的個體價值和情感,並由不同的案例和影片出發,再看到更廣濶的世界,這也正是電影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