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開的牢籠,人類也身在其中──《沉默的食物》
「一畝或是兩畝的牧場可以養活一頭牛,一片林可以養活幾隻大象。但人卻要通過掠奪所有的土地和海洋才能養活自身。為什麼自然賦予了我們如此之渺小的身軀,但卻給了我們這樣貪得無厭的胃口?」
──塞涅卡,羅馬國王尼祿的導師和顧問
記得多年以前看的黑澤明的電影《亂》,銀幕上血流成河,曾讓我以為那就是地獄。還有,太多的描述集中營、納粹大屠殺的電影,展現人性的惡和對善良復歸的期盼,幾乎已成了一個主題鮮明的類型。然而,如果觀眾還渴望對現實有更多的認識,那不能不看紀錄片,不能不看看在每一天中經歷著生與死的「沉默的食物」。
影像是一股呼喚反思的力量
在電影餵養我們的精神生活的同時,也許,我們亦不能忽視支援著精神的肉體是如何以為繼的生存在世間。在人類以外的世界,並非無知無情;但在幾百年來的工業化進程中,大自然被控制、改造得面目全非,以至於身處其中的我們已不知何謂真正的自然與生機。尚可欣喜的是,對生態倫理和生命倫理學/動物倫理學的討論,終將搶在最後一絲靈魂的氣息寂滅之前,試圖喚醒我們的意識,以求人類不再繼續沉淪於缺乏省思的生命狀態中,以令我們週邊的萬物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或者說,讓人類有機會去聽一聽他們的心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影像是一種極好的表達方法,能夠以所謂的客觀視角再現對世界的觀察,同時以一種細緻的安排傳達著創作者的反省。
不同於在2005年得到聖地牙哥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等大獎的電影《地球公民》(Earthling),《沉默的食物》(原名:每日的麵包,Our Daily Bread)不是以偷拍的方式,揭露人類對非人動物的物種歧視(Speciesism)、每天近億的生靈慘遭塗炭……等等地球上最殘暴的酷刑;面對現代社會中工廠化的農場,本片以極為冷靜的鏡頭語言,用一個個長鏡頭捕捉著人類的活動--機械式的運轉。而植物和農場動物在影片如此抑制的表達中,既不是生靈,也不具有個體性,因為他們的生命軌跡早在誕生前就已被設定,在此,本片刻意的保持了與拍攝物件的距離,避開對所有非人動物和植物的特寫或近景鏡頭,壓制著觀眾對任何一個作為個體的生命可能有的認識和觀察,以及情感生成的可能。在沉默裏,所謂的食物和影片中的人類(工人)一般,靜靜地持繼他們面向死亡的生長。
然而,在這部攝於2003至2005年的歐洲電影中,畫面的中央大多是人類的身影,畫面的中央大多是人類的身影,正如他們置身工廠化農場的中心、大型機具的控制臺上。在一個半小時的片長裏面,沒有任何的對白或解說,大多數的時間中,觀眾看到的是工人在沉默中講求效率地進行著生產活動的側影。而工作場景間所其中穿插的幾次次工人午休畫面,則是全片之中難得的正面中景鏡頭,拍攝著工人簡單的就餐活動。在沒有任何配樂的情況下,電影的第一個鏡題從工人以強力水注清理掛滿豬隻屍塊的冷凍庫開始,在見證了生命從生到死的又一次輪迴(人工授精、小雞的初生和
去喙、母豬在限位欄中哺育小豬、小豬剪尾、育肥、動物運輸、電擊致昏、倒掉放血、切割屍塊等等……還有其中一次次的淘汰)後,以屠宰場工人打掃屠宰車間作為結束。在屠宰場的流水線和畜產管理的一個個環節中,影片裏的主體看似是人類,其實更像是在呈現把包括人在內的自然給異化了的世界。工人們不過是在龐大的生產體系下服膺著巨型機器所不斷下達死刑令的劊子手。
資本主義社會下的肢解和斷裂化
知名作家Carol J.Adams在《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中文書名:男人愛吃肉,女人想吃素)中寫道:「生產線的分工觀念,是在汽車老闆亨利‧福特(Henry Ford)參觀過芝加哥屠宰場的肢解線之後所獲得的啟發…雖然福特反轉了屠宰場的成果--他是組裝產品,而非支解產品,但卻也同時切割了個人的工作與生產力。與其說人體的支解是現代資本主義的觀念,還不如說現代資本主義是維繫在肢解和斷裂化的觀念上。」
Carol接著說:「要在屠宰場支解動物,必須把動物看作無生命的物體,而非活生生、會呼吸的生命;同樣的,生產線的勞工也被視為是沒有生命、不會思考的物體,他們在創造、身體及情緒的需求上均遭到忽視。對於在屠宰場裏肢解線的工人來說,他們所面對的,是更嚴重的雙重自我消滅,不但得否定自我的存在,還得接受文化上對動物視而不見的觀念。當動物一息尚存時,他們就必須將活生生的動物視為肉品,不僅得疏離自己的身體,也得疏離動物的身體,這或許是美國屠宰工人的流動率居各行業之最的原因。」
以精神的被割裂為代價,對他者的靈與肉視若無睹,才能終日執行著對其他物種肉體分割的工作,來換取「每日的麵包」。與其說本片像大多數帶有動物權意識的電影那般,重新將人們對動物的既定概念還原至對個別的生物體的認識,還不如說,本片是表現了在現代生活中,人類和動物一同遭受著無止盡的泯滅人性(或說是靈性)的生活。尤太裔作家以撒‧辛格就曾經說過:「就人類對其他動物的行為而言,人人都是納粹。」
工具理性可以讓人成為巨大的機器
從另一個面向來談,作為食品的動物,是人類的「每日的麵包」。但是,我們卻仍經常在詞語上將動物和作為「食物」狀態的動物區別成「豬」(pig)和「豬肉」(pork)、「牛」(cattle)和「牛肉」(beef)等等。試圖把鮮活的生命本身和餐桌上的食物分割成沒太大關係的兩種事物,更省略掉其間的轉換過程中令人不願觸及的現實。學者Joseph Campbell說過,「透過死亡、屠宰,以及亨飪、鞣皮、縫紉等技巧,人們將動物的生命完全轉化成為人類的生命。」而在現代生活中,不論是就資本社會、自由市場的競爭本質,或就人類對地球與自然界的強取豪奪而言,人們每每以他者的死亡來成就自身,「我們的肚子是他們的墳場」,成為現代社會的寓言。哲人曾說,地球可以滿足全人類的需求,但無法滿足全人類的欲望。如今,美國人所吃的食物中,有百分之六十是肉類、乳製品和蛋--如果全部的人類都要像美國人那樣生活,那麼我們需要八個地球。
人類運用工具理性,可以造就出如《沉默的食物》片中巨大的機器、漁船、和令人咋舌的屠宰車間,也可以控制一望無際的農場,對農作物和動物剝削用盡。但是,這種強盜式的洗劫畢竟是無法持續發展的生存方式。在珍‧古德(Jane Goodall)博士近期的著作《希望的收穫》(Harvest for Hope)中,他提及2005年聯合國發佈了一份可怕的「千禧報告」:「國際科學家組成的團隊經過五年研究,得出一個發人深省的結論:除非停止工業化農耕造成的污染和破壞,並正視過度捕撈和全球變暖的問題,否則我們將在2050年之前把足以餵養全人類的資源用得精光。」
在本片裏,所有的機械活動和人類的動作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工廠化農場的生產效率盡展示於眼前,我甚至覺得在片中的農場裏面,除了「母豬限位欄」已不符歐盟的動物福利標準以外,動物福利的「五項基本自由」可能在這般情況下多數都能過關。然而,正如Carol所言,「汽車業的生產線,對勞工來說,他們面對的是標準化的工作,與最終的完成品疏離……福特將工作的意義弄得支離破碎,只注重生產結果卻不重視生產潛力;資本主義到了後期,竟把人體斷裂化,並把這些支離破碎的部份視為整體,生產線上的員工,並未看到屠宰場的模式被用到自己的身上,……〔但是〕自己的整體性早已受到衝擊。」一種將同情心只擴大了一點點的、標準化了的工廠式農場仍將撞上人類中心主義的牆壁並自食惡果。這不單單表現在每日執行大數量屠宰工作的工人,往往長期受情緒困擾(屠場工居於美國高自殺率的職業之首),也表現在諸如SARS(非典)、禽流感、豬流感、狂牛病和其他自然災害上面。
唯有開始去了解,生命才可能有希望
我不能認同臺灣在《沉默的食物》的上映文宣裏,以聳動的「暴力美學」、「另類感官」等字眼描述本片。但本片的確以經過精心設計的鏡頭,將非常多奇觀式的、不為人們日常生活所知的畫面呈現出來。畫面就像屠宰車間的巨大機械一般,將觀眾冷冷的籠罩在永無休止的生死審判廳裏,刻意不帶情緒的讓工業的車軸扣問心靈。即便是如此的沉默,實際上也是在衝擊著良知的覺醒。披頭四的成員之一,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曾說,「如果屠宰場的牆壁是透明的,那麼人人都會成為素食者」。這恰恰如珍‧古德博士一直以來宣揚的理念:「惟有瞭解、才會關心;惟有關心、才會行動;惟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
長鏡頭給了觀眾更多的空間和時間去體會和思考問題,而一個理性的選擇經常是因為我們先聽到了情感的聲音。在本片的沉默和節制中,沒有動物會說話,他們甚至不叫,音軌裏沒有蹄子踩過地面或在喘息的片刻裏振翅的聲響,有的只是馬達和機器足以宣示其存在和機能的喧囂。如果在這種沉默裏也有言語,也許那會是,「不是要把籠子造得大一點,而是要打開牢籠,何況,牢籠當中也有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