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祈禱的聲音──《給雅各神父的信》
《給雅各神父的信》 (Letters to Father Jacob, 2010),故事從一個已過中年的殺人犯假釋出獄,不情願地到一位盲眼老神父家幫忙讀信寫信說起,到神父死後,她站在神父家的門口結束,而她的人生才要重新開始。
沉默的聲音
這是一部近於沉默卻充滿聲音的電影,從一開始就定下低沉的調子,在幾乎要使人悶著呼吸的慢板中推進,述說一個在幾乎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重獲生命意義的故事。廣角的銀幕畫面,將北國芬蘭的清冷延伸得更加疏遠,細緻的畫質將眼盲的神父籠罩在一個沉靜的世界,靠著信件聆聽著許多人的願望,神父祈禱著,也盼望著。
長度80分鐘的本片僅有的四個演員,典獄長一角自開場之後就不再出現;為雅各神父送信的郵差,具有象徵意義,而從頭到尾也不過出現五次;而假釋出獄的殺人犯萊拉(Leila)為雅各神父從第一封信開始朗讀,直到最後一封,才吐露她自己沉默已久的聲音。
邊陲的世界,沉默孤獨,從萊拉走進盲眼神父的家中開始,所有的聲音變得特別清響,皮箱沉觸地板、腳步走動、杯盤刀叉輕碰,開水滾響倒入茶杯的旋晃,啃嚙麵包、手指摩擦信紙的脆響,郵差踩著單車鍊條的滾動、輾過濕泥與砂石的細瑣,種種聲響,讓瞎眼神父探觸摸索的一舉一動顯得莊重了起來。
神父在盲眼的世界裡,觸摸時鐘指針讀取時間,他以記憶背誦聖經經文,平復來信者的煩惱,他期待著郵差送信的時刻,履行為人祈禱的使命。他收到的信,塞滿了整個床下。而留在荒僻郊野漏雨老屋裡的神父,不能離開這個地址,多少封信寄託著他的聆聽與祈禱,他對萊拉說的「在祂眼裡沒有一個孩子是無用的」,乍聽彷彿說的也是眼盲的自己;上帝藉著他做工,他作上帝的工具。
郵差對萊拉並不信任,神父則如不設防的領地,敞開大門,而萊拉則是緊閉的殼蚌與防衛的刺蝟,抗拒著施與受的關係。
郵差的腳踏車聲是神父聆聽心靈聲音的信使,將信件丟入垃圾桶中的萊拉卻冷酷地鄙視祈禱與盼望的意義;高大強壯,她的敵意與郵差的疑懼卻讓神父與外界斷了訊,不再收到信。從此,真正的孤獨開始籠罩漸漸感到被遺棄的神父。
施與受
短短一個小時多的故事,高潮卻是一場空盪教堂裡的空寂失落,但將逆轉萊拉與神父之間堅強者與弱者的形勢。
某日早晨盛裝前往教堂證道的神父,萊拉看見的卻是已無信徒的空蕩聖堂與一個孤獨的盲眼神父。孤單的他,喘息焦慮,完全想不起証道的內容而只能重複《愛的箴言》。荒涼的鄉郊教堂,儉樸聖潔,卻空曠寂寥,不再有教徒前來,「誰會需要一個瞎眼的神父呢?」神父的自言自語迴響在教堂中。捧著聖經,為人祈禱,是他的使命;可是現在卻沒有人寄信給他了,上帝不再被需要了,還是他不再被需要了?而萊拉也不需要!她氣憤的走進教堂,殘忍的對神父說,自己不需要被施捨,她看穿神父無能給予人們的脆弱,神父曾經反覆說著聖經的教訓:「我若對人行善,心中若不存著愛,這又與我何益?」彷彿是對自己的反省,不到最後,萊拉恐怕還聽不出這話對她的真正意義。堅強的心志與堅硬的心防是那麼容易混淆,而軟弱的意志與柔軟的心又是那麼相似。
當萊拉氣憤丟下神父離去,遠方的雷聲,傳入空盪的教堂,敲擊著神父的失落與茫然;而祭壇前,行過神聖的儀式,臥倒在壇前冰冷石板上的他,彷彿仍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上帝。
萊拉的世界並不存在施捨,此時卻教她看見神父的脆弱,這是上蒼的考驗嗎?讓她覺得有用,也讓她的良知覺醒?強壯高大的她,像男人一樣的憤怒,有男人的力氣,面對著瞎眼的神父在空盪的教堂中,感覺到被世人遺忘的那一刻,敲擊著萊拉被世界放棄的憤怒回音,而她卻也從受施捨的處境中脫離。
教堂竟然也漏水了,如同神父的家,水滴驚醒了神父,如同屋裡滴漏的雨水,開始浸濕一疊疊的信件。導演逐漸將慈悲的施與者,置於空虛的處境,令人不忍;這個轉折,卻是將自暴自棄的萊拉從虛無中拉出來的一道反作用力,她的憤怒與力量由是產生,而在從厭惡憐憫到同情之間,甚至還經歷了決然離開的猶豫;從神父的錢罐子裡取了幾張鈔票的她,終究讓計程車離開,留了下來。世界之大,無容身之地的萊拉,又能往哪裡去?
站在善與惡,道德與法律,慈悲與罪人種種對立的,施與受的關係,在教堂的空盪與虛無衝擊之後,讓她的憤怒爆發,卻轉化成同情,一時間使她成為施與的強者。
神父自己走回家了,他經歷了喪失信心,感覺被世人遺忘的心路歷程,他能否體驗一個死刑犯在監獄中被社會遺棄的心情?
混雜了悲哀與氣憤的內心一度將萊拉逼向死亡的念頭,但對世界和對自己的恨卻終究沒有強烈到將她推向死神;神父回來了,她便將脖子上的繩子解下。萊拉與神父之間的脆弱與堅強,內心的悲哀與空虛,不僅形成強烈的對比,也交映成處境的替換。這一刻起,神父將從一個施與者的角色探入絕望者的內心,而萊拉也將從自暴自棄的谷底,開始成為一個有能力施與的強者,但她的憤怒何時才能釋放?是否要等到她變回弱者,願意從心裡傾訴她所受到的傷害,她才能從真正的牢獄中走出來。
未曾被遺忘的
從來沒有收到過信件,也拒絕探望的死刑犯,有一天成為了為神父讀信、寫信的人。閱讀別人生活中的小小煩惱、許多的心願,這一切曾令她覺得無關痛癢,反感至極。
教堂事件之後,頹喪的神父,白日臥床,再也聽不見曾經令他感覺敏銳的郵差車鍊聲,也不穿戴整齊在窗口傾聽信件的來到。穿著睡衣、光著腳的瞎眼神父,只是一個脆弱的孤獨老人。直到郵差善意的謊言再度驚醒了他,而萊拉開始笨拙的為他「朗讀」並不存在的信件。終於,為了神父,她唸了一封真實故事的信:一個在暴力家庭中成長的女子,最終以殺死施暴的姊夫收場的故事。「我想保護姊姊,卻毀了她的一生,誰會原諒我?」,「有署名嗎?」,「萊拉」,神父聽完這故事回答:「在人所不能,在神卻能」。一個已記不起證道詞的瞎眼神父,藉著聖經的句子,安慰著悔恨的心。雅各神父的使命與萊拉的命運是宗教的沉思,動人的卻是對脆弱人性的安慰。而觀眾也將漸漸領悟,從「上帝的子女中,沒有人是沒有用的」這句話開始的每一句箴言,彷彿並不單是針對萊拉或神父自己所說的言語。
脫下聖袍的神父,不過是一個光著腳踩在泥地上的瞎眼老頭子,此時卻顯得無比寬容與智慧,印證著愛與宗教真正的涵義,不在那祭袍、教堂、儀式與典禮,而是在這世界的角落、某個已經被世人遺忘的老人,願意為一個被遺棄的殺人犯付出的生命最後的時光,讓一個如此憤怒的高大女子吐露內心的罪疚,解開她心頭的那片鎖。萊拉也許始終不會憶起神父幾度念著的「我若對人行善,心中若沒有愛,這又與我何益?」又與她何益?
直到神父將床邊那一束從未中斷的祈禱信交給萊拉,萊拉讀著信:「妹妹是唯一目睹我痛苦的人…她不願意見我…,若是失去她…,」她知道了角落的自己從來沒有被姊姊遺忘。
在風中有草葉摩擦的聲音,像牛一般強壯的女子,握著信紙的聲響此刻如此清晰;屋裡傳來開水煮滾的聲音,萊拉孤獨地坐在外頭,緊閉的內心緩緩打開,留下無聲的淚水,而瞎眼的神父在還沒有見到她之前,就已經「看見」這一切,而了解她。一個處境困頓,需要人們善意扶持的瞎眼老人,他在教堂中的失落與孤獨,似乎曾經被憤怒而不接受施捨的萊拉看穿,此時,他的尊嚴與慈悲,他為人祈禱的使命,重新煥發著溫柔的光輝。
滾水煮開的聲音響著,萊拉收了信回到屋內。導演節制的沒有讓萊拉軟化的心和感動的淚水停留太久,導演克勞斯海洛(Klaus Härö)避免煽情的節奏,海奇諾西艾南(Heikki Nousiainen)與卡琳娜哈薩(Kaarina Hazard)兩位演員一緊一鬆的互動,以及內斂而精準的演技,讓這部只有八十分鐘的劇情片,在恍然沒有時間刻度的世界角落裡,剪接著短小而結構緊密的故事,深探到人心脆弱的角落。
也許要等到此時,我們也才恍然瞭解,罪刑不是最重的處罰,內疚才是;最沉重的是自己的良知判了自己的刑,那有良知的,悔恨也最重。心中等待被喚醒的良知,彷彿一顆緊閉的種子,再堅硬的外殼,都抵擋不住它發芽,即使沉默與孤獨包圍著她,仍然有救贖的希望。
不肯離開這個地址的神父,一直等待著聆聽祈禱的信件,直到萊拉走進屋內,發現神父倒臥在地板上,才明白他在祈禱的使命中,做了最後一份工作。
清響的鋼琴聲緩緩奏著,莊嚴的,一切自然的聲響都靜止了。她離去,沒有腳步聲,仍是面無表情,在門口為神父送終,如來時般沉默。畫面停止在只聞風聲的陰天,萊拉握著一疊信,提著皮箱站在門口。罪與罰、恨與憤怒的生命已經結束,而她的人生才要開始。
慢板的鋼琴,全黑的銀幕;白色字幕,整齊,簡單,彷彿送葬的行列,儉樸,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