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定義──《為巴比祈禱》
這是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一部從悲劇中昇華的真實故事,蘊含著洗滌心靈的巨大力量。
巴比生長在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家庭,父母和樂、兄妹友愛,卻有個對於聖經教誨嚴格信服的母親。
巴比從抗拒到漸漸發現自己與眾不同,最不敢讓母親知道,而她知道了孩子是同性戀時,從否認到相信,一步步的經歷了一個由聖經教誨的母親所不容易度過的難關。在這部片中,最後選擇自殺的巴比,是社會的壓力與來自母親不諒解的受害者,而母親也是教育與宗教觀念的受害者。
這是一部關於同性戀的兒子如何失去母親懷抱的故事。
悲劇與宿命
巴比所經歷的不僅是生長在傳統基督教家庭中,帶著罪疚感的壓力、旁人們對他的輕視與嘲弄,或是心理治療師與教會團契,把他當成病人的眼光,但根本上是母親不願接受家裡有一個同性戀兒子的態度,即使是父親言不及義的關心言語,都在不了解中帶著寬容。
母親希望把他治療好的信念,隨著一再的引用聖經的話語而更加堅定,而聖經《哥林多書》某章某節,這樣隨時可以脫口而出的聖經教訓,曾經是巴比應對如流的箴言,後來卻成為橫亙在母子之間巨大鴻溝。
巴比,他的覺醒也是一步步走向自殺的歷程。他從遠離女朋友到進入同性戀酒吧探索情慾,走入大都會同性戀教會向神父告解,到後來他決定休學,甚至離開家,到波特蘭的表姐那兒,過一陣子父母擔憂的放蕩生活,交上新的男友。他離母親越來越遠。
當日後巴比墮入失去所愛的孤獨處境,結束生命之前,腦中閃過所有生命歡樂與痛苦的回憶,讓我們驚覺一個曾經是父母眼中純潔的青年,最後成了失去母愛的受害者,在母親說出「不要一個同性戀的兒子」的那時候,他已經失去了她,而她也失去了他。
這不只是一部關於同性戀的電影。
堅持的愛
《為巴比祈禱》(Prayer for Bobby, 2009)飾演母親的雪歌妮薇佛(Sigourney Weaver),是曾經以「異形」(Alien, 1979)系列電影,深植觀眾腦海的優秀演員。今年60歲的她,在片中的角色,直逼蘇珊莎蘭登(Susan Sarandon)在《越過死亡線》(Dead man walking, 1995)裡美國女人的堅毅形象,那個飾演修女為死刑犯奔走,希望爲罪犯尋找內心平靜的人道象徵。巴比的母親是一個家庭的支柱,整個家庭因為她的責任與正直而安穩堅定,若是沒有這麼一個同性戀的兒子,可說是令一般人羨慕的美國家庭。她的教養方式,她對人生的態度,無可指摘之處,但虔敬信仰聖經的她,在兒子自殺之後,卻沒有辦法像丈夫一樣,重新打起精神讓生活繼續下去,在她內心,有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在巴比的葬禮上牧師「同情罪惡,卻不包容罪行的」評判,是依照聖經的解釋,巴比因為受到誘惑,感到罪疚,想不開而放棄了生命,身為一個母親,如何在人生價值與母子天性中發現自己內心的衝突?
她選擇了堅持自己的信念,也忍受著痛苦;他期待兒子回頭,面對受到誘惑的兒子,身為長老教會虔誠信徒的她堅信著聖經的教誨。巴比卻自殺了,母親比任何人都痛苦,她身上的一塊肉,卻成為心頭上永遠的痛。這部電影將從這裡開始要爲母親的定義重新歸零。
若上帝是仁慈的,祂必會諒解;若上帝是全能的,祂爲何不能醫治巴比的「病」?這中間一定有什麼錯了?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愛比母親與兒子更親密?有一種道理可以劃分彼此,這裡頭一定有什麼錯了?我們心中的正確與錯誤的觀念,是由誰教育我們的?經由一部聖經,一個我們仰賴指引人生道路的天父,或是約定俗成的行為準則,還是人群相處的社會習俗,不管是哪一種,讓母親說出不要同性戀兒子的話,總是哪裡錯了。
即使巴比心裏懂得,父母會這麼做是好意。不管他們在客廳、浴室、臥房,在桌上、冰箱上、沙發上,或盥洗室的鏡子上、在牆上、在屋樑、在床頭、在電視機、在所有巴比看得到的地方,貼滿了紙條,要巴比「做一個正確的人」,隔絕生活墮落的氣息,慢慢治好自己的病,母親相信巴比是受到外界的誘惑,當她惶恐的查看同性戀的性生活,秘密地翻閱著唯恐別人知道的書籍時,她已經一步步的踏入了在她人生中原來不願意碰觸的世界;她向牧師求救,鼓勵巴比參加社團,為他介紹女朋友,她始終不放棄醫治巴比的念頭;她從未懷疑自己的信念,也從未真正了解巴比的內心。當巴比約了同性戀的變裝朋友們,來到家中,引起母親與他的一陣激烈爭吵,都挑戰著母親忍受的極限。當兒子竟然說出「接納我,否則一刀兩斷」這樣的話時,她強硬的反應「寧願不要一個同性戀兒子」(I don’t want a gay son)時,一定不知道這句話的重量!
巴比跟父親姐妹兄弟擁抱告別的那一幕,母親在室內隔著窗簾,痛苦的看著兒子的身影,她甚至不能說並不了解兒子的心思,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像丈夫與子女那般,帶著柔軟的心擁抱巴比。曾經如此親密的家人,最早說出「無論如何我還是愛你」的是他的姐妹,他最信任的哥哥,此刻與他擁別時也遲疑了一秒,父親則有那麼一刻不自在,但人們還能要求他們什麼呢?巴比已經勇敢的站出承認自己的性向,父親與哥哥,也已超出了凡人的限制接納了他。母親的堅持與痛苦卻強度加劇,她與兒子的結也越揪越緊,彷彿宿命,終將釀成悲劇。
在同性戀已漸成普遍人權的今天,這部以瑪莉˙葛瑞斐斯(Mary Griffith)的《Prayer for Bobby: a mother’s coming terms with the suicide of her gay son》(1995)改編的同名電視電影(TV Film),重述15年前的真實故事,減少了同性戀為命運抗爭的社會氛圍,而從一個兒子之死,重新看見母親的意義。
母親的意義
一個母親的兒子自殺了,她的世界崩潰了;她的價值,身為母親的價值突然失去意義了。兒子因她而放棄了生命。巴比在死前一刻,一定這樣想著,為什麼母親不能接受我?即使這社會上其他的人不能接受他,他總能找到他的表姐,他總能逐漸讓世界最遠端的某一個人接納他,世界還是很大。但失去母親之愛的人,彷彿回不去母親子宮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為什麼?一個特別的子女總得不到父母的了解,他也許是同性戀、是藝術家、是作家、是詩人、是演員、是一個冒險的航海家、或是一個拍電影的、寫作的、是一個不循社會常軌生活、是一個不做自己就會死的兒子或女兒,總是得不到父母的諒解。那得不到同情的人們,這個時候,多希望自己的父母只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平庸人,而不是一個牧師、老師、一個知名企業的成功事業家、一個心理學者、或是一個受社會景仰同時也被社會要求做為表率的父母。當這社會的善與惡,優秀或平庸,正確與錯誤,健康與疾病,突然間成為了反噬著你我的壓力時,原來,曾經自我感覺幸福的人生,突然都成了諷刺!特異的子女與模範父母之間的對立與矛盾,不該是宿命啊!而父母對子女的人生抉擇,堅持的意義在哪裡?那用盡一切力量,作下生命唯一選擇的子女,在被世人接納之前,都要經歷著父母的誤解與捨棄嗎?
巴比自殺後,巴比的母親前往大都會教堂尋找那位同性戀教堂的神父,她毫不猶豫的舉出聖經中的章句向神父問難;她到同性戀拍賣的跳蚤市場去找神父,以質疑的口吻,想解答心中的疑惑;她接納「同性戀家屬之友協會」的家長來拜訪,談起一個母親敏感的直覺,和她們的假意沉默,難道巴比的母親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那斯文而又聰慧的兒子的傾向嗎?而在他出櫃之後,他那一身也許太斯文的服裝,才突然顯得刺眼起來?兒子死後,母親去參加同性戀的父母社團,與神父再度相會,神父輕拍她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如何讓一個母親願意與其它的父母共同談論自己同性戀的子女?如果可以不需要付出一條生命的代價,就能夠得到領悟,那麼父母為什麼不能及早承認自己的直覺,因為他們不敢相信?
放棄的勇氣
當母親走向證人席,說出身為同性戀的母親,曾經像所有人一樣,為自己的兒子感到羞愧,抱持著恐懼疾病與罪惡般的心理排斥他,堅持以自己的方式愛他。印象中,雪歌妮薇佛,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以一個母親的角色面對鏡頭,說出母親最深沉的哀傷與懺悔,在同性戀這個議題,一個人倫的衝突中,詮釋母親的意義。
同性戀是一個議題,需要理智的溝通,但我們無法客觀的彼此溝通,因為這社會是由彼此衝突的人群所構成。可是母親與子女的關係卻不一樣,他們之間有一個原始的關係,在社會的價值與人群的倫理加諸於他們之前,母親對子女,可以是沒有條件的愛與接納。這樣的愛,隨著生命個體的成長,因為教育而逐漸消失。這也許是一個諷刺,但是曾爲巴比祈禱的母親,她的愛也在放棄堅持之後,一步步的解開心結,將那曾經被社會價值與宗教信仰所掩蓋的原始的愛,一層層的揭開來,她終於承認自己的錯。
當她在大雨中教堂門口等候神父,心中的眼淚流不停止,回到兒子曾經來到的教堂,向神父告解,她長久以來對兒子的忽視,她不承認兒子的選擇…,從那一刻起,她回溯巴比生命的孕育,重尋到母親的最初意義。
片尾洛杉磯彩虹大遊行,母親走在第一行列,導演節制著導向「自由大道」般的激情,而緊扣著母親的感受與眼光。母親暫時脫離了隊伍,「看見了」兒子在路邊的人群中,她走向「兒子」,深深的擁抱他,在遊行中,母親終於與兒子擁抱了,千萬個同性戀兒子的化身,一個因她而放棄了生命的兒子,讓她醒悟,而讓其他的人不必再放棄自己。以巨大的勇氣放棄了原先的堅持,這源自同一個母親的愛,力量變得更大、更堅定。瑪莉˙葛瑞斐斯的故事帶來現實世界的啟示,翻轉了悲劇故事的宿命觀。
這部片子,讓我最激動的,其實不只是母親在證人席上那一段真摯動人的證詞,而是在那之前,內心慌亂、整天往外跑的她,從外頭回到家,看見丈夫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屋內光線昏暗的那一幕。
大白天的,這個家卻沒有光,一家之主的先生,在經過一次大吵之後,以憤怒表達他對於整件事情的沉重的壓力,表面上不滿妻子不斷的尋找巴比「死因」的焦慮與不安,而說出「巴比都死了,但我們日子還得過下去」這般務實的言語,似乎突顯了母親強勢與堅持所造成的悲劇。他在失去兒子的劇痛中,回到了現實;伏臥在沙發上的消沉,讓我們感受到一個父親,看著兒子的人生,走向悲劇的無助感;在他將悲傷的玫瑰放上巴比棺木的那一刻,淚水是他唯一的話語,他的痛苦始終未能表現出來。
母親回到家,見到這一幕,走向前,彎腰俯身擁抱他,丈夫睜開眼,兩人寧靜的擁抱;從那一個寧靜的時刻開始,兩人一起面對失去巴比的人生,重新尋回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