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言語──《夏日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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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5

人生追求幸福,幾經波折,到了只能隨著季節走下去的時候,還該奢望什麼?青春,已經過站;愛情,不知道在哪兒,還值得等待嗎?



《寂寞愛光臨》(Je ne suis pas là pour être aimé, 2005 )的導演史蒂芬布里塞(Stéphane Brizé),又拍了一部中年男子的愛情故事,片名叫《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 2009),法文原名意為「夏邦小姐」,一個單身女子的名字。



她是代課教師,遠離了演奏舞台,也遠離了父母姐妹的家庭,是跟著學校旅行的候鳥,即使遇到好學校,教滿一年,夏天來臨時,她仍要離開,不留戀一切;這個接近中年的女子,孤獨一人,很沉默。



他是建造房子的人,一座好好建造的房子是可以住上一輩子的家,他已經為自己建了一座完整的家,這個中年男子,是由家庭所定義的丈夫、父親,與兒子;妻子與兒子和父親的親情,牢牢的包圍著他。



這是一個不可能的愛情故事,故事不到結尾,你不會相信原來命運早已決定愛情的走向,性格與命運緊緊地框住男與女的前路,僅僅在他們寂寞的內心交錯糾結。這部片子並不宿命,但對人生的走向卻有很合理的導向,而愛情,卻在不可能的命運中傳出令人喟嘆的迴音。



孤獨與等待



普洛旺斯地方春夏呼嘯的狂風並不寧靜,他獨自驅車登上無人的山巔,沉默的看著遠方,暫時離開安穩現世的生活,與他平靜的外表下也許騷動的內心;下一秒,鏡頭切換回小鎮露天咖啡座,放下咖啡杯,獨自起身的薇若妮卡。



孤獨,並沒有文法,她的語言以相反的句型說出相同的心意。



尚恩(Jean),是個建築師傅,夫婦倆人,生活簡樸,所受教育有限,甚至回答不出小學兒子的文法問題,關於間接受詞補語(COI,Complément d’objet indirect)是什麼,兩夫婦老半天都解釋不清楚,片子一開頭就在這生活的瑣事中,蹉跎了一陣令觀眾不耐煩的時段。先生粗厚的體型與不善言詞的性格,塑造了一個有責任感的丈夫;有兩幕他為父親洗腳的戲,非常溫柔;他接送孩子上下學,總是擁抱並親吻著孩子,為他提著書包。他甚至答應孩子的老師薇若妮卡,為班上的學生說明自己的職業,在不善言詞的開場中,尚恩不善言語而似乎遲鈍的外表,卻吸引了孩子的老師薇若妮卡的眼光。



他們初見面時,兩人的對話卻是拘謹的,而視線未曾交集,彷彿靦腆的少年男女。何以一位語文老師如此反常?而尚恩似乎有點自卑,這些不自在的外在舉止,將對面的他們放在遙遠的距離;在觀眾還未察覺這是一段愛情故事之前,他倆已經開始感覺到應該迴避的吸引力了嗎?而女人和男人的節奏是不一樣的。彷彿一見鍾情的獨特氣味,將翻轉成兩人無形的試探,與壓抑的強度。



生活就在習慣中度過,直到尚恩應薇若妮卡之邀,到家中修理窗戶,才開始認識窗裡的她。導演彷彿是那個中年男子,掩飾著他的悸動,一點一點的透露他的愛情語言。



愛的絃音



導演不厭其煩的把木匠的工作流程一一舖陳,有條不紊的工序,穿插著薇若妮卡在家中不自在的心情,她從隔壁房間的書桌上批改作業,換到床上閱讀、最後,忐忑的內心似乎逐漸卸下心防,而安然睡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子修好了,窗外的世界與噪音全部隔離在外了,剩下原本就沉默的兩人,開始不太自在的談話,在廚房的餐桌上,喝著咖啡。要如何對世界彼端的人示愛?碰觸到對方的心弦?尚恩突然大膽的要求,希望薇若妮卡為他演奏一曲提琴,害羞的她,終於願意轉過身去演奏一曲──愛情的主題出現。



愛情是夢想、是不可及的世界;是脫離現實,碰觸那不可能的美嗎?



她,單身,牆上掛著演奏提琴的肖像畫,桌上擺飾她在舞台上的照片,令人好奇。這個女子,她如何孤獨的在異鄉生活?又可能與一個泥水匠有什麼樣的交會?這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敏感而孤獨,有著細緻的情感的小提琴手,孩子的老師,面對一個有家庭責任,所受教育不高不善言詞的中年男子,因為孩子的緣故,因為一扇會透風的窗戶,隔絕不了外在的噪音,因為一首小提琴曲,撥動了絃外之音。



尚恩一開始就抗拒著這般感受了嗎?不然當妻子建議邀請薇若妮卡來家中作客,他卻變得態度粗魯而現實?路上相逢,他讓薇若妮卡自己去選購油漆,轉身關上車門就要離去,故事發展到這裡,將兩人的世界截然劃分,沒有牽扯。可是故事的轉折卻在尚恩回轉油漆店,要求薇若妮卡告訴她哪裡買得到那日演奏小提琴曲的唱片。所有的外在行為與性格言行的種種反差,彷彿只是一段序曲,兩個世界的人,終於從遙遠的極端轉向對方,而逐漸靠近。不愛言語的兩個人,開始了不可能的愛情。



愛情的言語



愛情本身如此脆弱,人近中年更為曲折,它卻還要經過怦然心動與理性的節制,擺盪於磁引與猶豫之間,承受按捺衝動卻接受直覺的驅使,如琴弓的來回拉鋸,經歷想念與渴望,如音符連綴成線條,點點滴滴,流洩難以言說的宣敘,回味苦澀或是恍惚的印象,拉奏出心跳的節奏,將往而復旋。



誰會想像,中年男子的孤獨?南法刮著強風的山坡上,尚恩孤獨的眺望遠方,宛如鏡頭切換,薇若妮卡在露天咖啡座獨自品嚐咖啡。不同的世界,孤獨的人們,各自的軌跡,終於交疊在門縫底塞進房裡的一封信上,寫著的一行字:「我想念你」(Je pense à vous, Jean)。



尚恩再度回到薇若妮卡的家,兩人並肩坐著,聽她放著小提琴的曲子。時間被拉成細線,慢慢抽出深埋在生活與性格裡的情感。尚恩伸出手掌,握住薇若妮卡的手,溫柔的握著,親吻著;他那雙提著鐵槌猛力敲擊屋牆和修理窗戶的粗厚手掌,握著她拉奏琴弦的纖細手掌。她纖瘦的雙臂,隨著他的手掌,輕撫他的臉龐,兩人輕撫擁抱,慢板的弦樂,將親吻綿延在絲弦的線條中。這一幕將是愛撫與親吻的經典。



導演塑造了一雙手,泥水匠和提琴手的雙手,溫柔的相握,如此相契,如愛情的語言,在沉默中傳遞琴音般的心聲。羅丹粗厚的手掌不是也曾撫觸捏塑女人最纖細的深處嗎?



愛情來時,無比幸福,但動情含著罪疚與不安,幸福感能永恆嗎?一幕薇若妮卡來工地找尚恩的戲,告訴他考慮接替退休的老師,長住下來,愛意讓人勇敢想像起不可能的希望,兩人可能在一起嗎?但尚恩的妻子又有孕了,她決定離開。彷彿從一開始就寫好的人生劇本(C’est écrit),沒有意外。



教室最後一瞥,她細心的收拾著牆上的教材,她勾留教室優雅而的緩慢動作裡,觀眾或許瞥見了焦距之外的背景黑板上,天真的字跡寫著「老師再見」(Au Revoir Maitresse),令人心上一動,法文中「(小學)老師」和「情婦」是同一個字「Maitresse」,這般巧合!鏡頭隨著她移動的這個片刻失焦的畫面,難道不會令人產生微妙的聯想(nuances)?導演不可能在這部手法細膩的感情弦樂曲中,刻意置入如此顯白的隱喻,甚至是諷刺了,但擅於在慣性行為中隱藏感情,屏棄言語來傳遞無聲語言的他,怎可能對此毫無察覺,而誤觸淺白的俗套手法?還是,如導演所說,既然無心寫下這個字,又何必刻意擦去它呢?人生中解釋不清的決定難道不也是這樣嗎?



薇若妮卡離去前,沉默的答應了尚恩,到他家裡來為80歲生日的父親演奏一曲。所有家人齊聚一堂,姐妹與丈夫們,兒子與姪子們,父親與妻子,歡聚在一起;孩童的笑聲,與老人的歡顏,包裹著幸福的定義。當薇若妮卡開始拉奏提琴,看她一人面對一整個家庭的孤獨姿態,導演將衝突與不安若無其事的包裹手法令人驚異!她先說了一段話:「這是愛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的曲子《愛的禮讚》(Salut d’Amour),他在30年代過世」,令人奇怪的開場白?接著她拉出這首極為優美的曲子,然而她卻如此的憂傷,老人若有所思,尚恩卻深情注目,一旁妻子也許看出了什麼…。



尚恩送薇若妮卡回到家中,兩人在淚水中擁抱,在僅有的一場作愛戲中,緊緊不捨的擁抱。他說出「明天我跟你一起走」,如「我想念妳」那般肯定,那樣簡潔,她卻含著淚水在他耳畔說「你做不到的不要說出口」。人過中年的決定,再也無法斬釘截鐵。導演內斂的語言,小心的迴護著愛情的初衷,在牴觸道德的思慮中,細緻的迴避出軌與偷情的窠臼;他抽離慾望的歡愉,敘說苦澀與憂傷,他小心的說著一個只有愛沒有傷害的故事。



隔日,在月台上,薇若妮卡等到氣笛聲響,人群散去,火車將開的最後一刻,才踏上車廂;帶著行李急忙奔赴車站的尚恩,卻在最後一刻,在穿越月台的地下道裡,停下腳步,不敢走出地面,也一直沒有轉過身來面對鏡頭,這份愛也將永遠留在記憶的地下道裡了。



火車就此遠去,尚恩回到家中,當妻子看見角落的行李背包,沉默的眼神收回視線,看著丈夫,交換著習慣的言語。窗外陽光明媚,人生依舊安好,但不一樣了,要如何結局呢?極為動聽的老歌,感嘆著愛情的記憶,如逝去的季節、花香與陽光。



當尚恩在地下道中猶豫時,他的思緒緊緊扣著我們的心弦,他不該隨她而去,可是他該放棄她嗎?這個撥動情弦的女子,喚醒了他,這不就是真正的愛情嗎?但家裡的愛卻不該受傷害;導演的鏡頭已作了決定,尚恩的背影為什麼仍在我們的心中停格呢?



愛情藏匿在你不相信的某處,等待是苦,遇見是喜是憂,旁人看不見;她彷彿等待著(Je suis là pour être aimée),而他讀到了她的眼神;當人生已經走到一半,錯過的、不該出現的愛情來臨,驀然出現她(他)時,是去愛呢,還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