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而不美的一頁──《一頁台北》
以甜蜜度而言,《一頁台北》應該可以達到「順口甜」的程度:影片從選角(從本來的 City Café 代言人桂綸美轉為甜度更高的偶像劇甜心郭采潔)、選景(片中主角本來跑入的是大安森林公園,但拍攝實地為榮星花園)到燈光、美術,無不展現出導演與影片工作團隊專業而敬業的城市愛情包裝實力,相信上片後觀眾一定會對這個部分報以熱烈的回應。以影片本身的條件來創造票房(相對於「愛台灣」「挺台片」這樣「義氣」相挺的理由),正是台灣電影應該要建立起來的商業邏輯。
值得注意的是,比起近年台灣製造的小品愛情電影,《一頁台北》更多了一分劇情的複雜度。小凱、Sussie、基永、阿洪、豹哥、高高等,洋洋灑灑一共有六位主要人物,故事亦大致可分為四條線交錯行進,可以說編導創造了機關相當巧妙的情節。編導為了讓年輕人義無反顧卻青澀的愛戀渴望不至於太過「輕盈」,煞費苦心搭配了豹哥(高凌風飾,雖然不敵《甜蜜蜜》裡永遠的豹哥曾志偉,但絕對有令人眼睛一亮的出場)和阿洪(柯宇綸飾)這一組黑幫人士,最後串起各條敘事線的也正是黑幫老大託小凱拿的一個「神秘物」。有了這樣的情節設計,「追逐」、「綁架」、「緝凶」等吸引觀眾注意力的情節得以順理成章出現,「神秘物」成為不折不扣的「麥考芬」(MacGuffin)。
何謂「麥考芬」?(它可不是一種餅乾或蛋糕!)希區考克曾經跟楚浮這樣解釋過:「『麥考芬』是一種用來捕捉蘇格蘭高原上的獅子的捕獸器」,「問題是,蘇格蘭高原沒有獅子啊!」,「這樣啊先生,所以,『麥考芬』就其實什麼也不是囉!」。希氏「希區考克式」的幽默解釋,一語道破了被美國編劇視為金科玉律「麥考芬」的巧妙性。「麥考芬」指的是「推動情節的重要「物件」,例如《沈默的羔羊》中「剝人皮」這件事,或是間諜片中意外被別人拿走的皮箱,它的作用就是用來吸引觀眾注意力。一旦角色的動機被激起、或者進入劇本為他/她設計困境,「麥考芬」的作用就可以被淡化,有時候淡化到連編劇都忘了它的存在,這也是希區考克以上那段玩笑話的精髓。
一流的小說或電影藉著「麥考芬」引領觀眾進入另一個世界,像美國通俗偵探小說大師約翰麥唐諾的「深藍再見」(The Deep Blue Good-By),或者希區考克大部分經典之作。在這些作品裡「麥考芬」真的只是一個誘發物,因為創作者真正的意圖不在於表面的情節,例如《迷魂記》裡金露華的「假死」,希區考克真正的意圖,在於呈現藝術創造過程中強烈情慾衝擊與死亡本能。另外,安東尼奧尼更是運用「麥考芬」的佼佼者,《情事》裡謎一般蒸發的女主角朋友,或者《春光乍洩》裡似乎有著屍體的照片,這些設計的目的在帶領觀眾走向更深一層的藝術探索(而非角色的心理動機或劇情解答)。一向不注重以情節吸引觀眾的台灣電影,也曾經出現過精彩的「麥考芬」,不是別人,正是《一頁台北》導演陳駿霖恩師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在那部片中沒有人會忘記女主角闖空門走進無意中拍下她側影的攝影師暗房公寓本來房間一片黑,窗簾拉開後,一點一點出現的那張「視差」式的(The Parallax View)拼貼照片,這驚人的一幕也正是影片的「麥考芬」!
陳導演師承楊德昌導演,自然對劇本的講究一定會超過大部分以「感覺」見長的台灣小品電影。事實上楊導精準的構圖、追求完美的創作精神,都已經呈現在陳導演這部啼聲初試之作上。不過可惜的是,在「麥考芬」的運用上,本片真的讓它淪為「蘇格蘭高原上的補獅器」,也就是虛晃了一招,最後什麼也不是。片中豹哥要小凱帶一個「東西」去巴黎,代價是他願意幫小凱負擔巴黎的旅費。這其實是故事推進中很有機會的轉折,讓原本小凱很單純的追求戀人的慾望,變成更複雜的「貪婪—犯罪」的可能,也讓觀眾期待或許小凱會變成什麼樣的倒楣鬼,讓小凱性格上的「對反」(counterpart)阿洪與他對戲,或許會為兩個角色帶來什麼「豬羊變色」式的大變化(像《恐怖分子》裡的溫馴李立中,最後殺人(或自殺?))。結果最後答案揭曉,所有以上期待皆非,小凱經歷的一夜(頁)台北,真的就只是那麼單單純純的純愛相遇,其他所有幫助過劇情發展中、維持住觀眾注意力不要減退的「麥考芬」:豹哥的東西、基永的婚姻危機、警匪的對峙,全部被故事遺忘….。導演似乎選擇了一條最安全的路,給我們一些吸引人的麥考芬,最後又想用純愛讓我們遺忘所有。
我想說的是,故事遺忘了他們,可是觀眾沒有!我很想知道如果豹哥要小凱帶去巴黎的是他年輕的照片,那是為什麼?一張照片,需要大費周章到找手下去廟裡和人交易嗎?又,如果豹哥真正值錢的東西,已經交由他更老練的手下處理好,那他要小凱拿回他的照片用意又何在?畢竟還是有很多國片觀眾心智年齡已經超過迷戀偶像的階段。如果一定要談愛情,我們的國片是不是能延伸一下觸角,不要永遠自限於愛情尚未開始的「甜美期待期」?其實愛情裡有更多令人心寒的成分,嫉妒、佔有、誤會、性、計算、孤寂、世俗、背叛等等,而這些東西之所以令人心寒,是因為它們就是人性本身,是數不盡的一流虛擬作品(小說、電影、劇場)蘊含的美的活水源頭!
《一頁台北》最精彩之處在於配角,高高、阿洪、紅毛、斗仔和貢丸,這些人合力為我們彩繪出一幅21世紀台灣新青少年群像,這些人堅強而脆弱、固執而易移轉意願、低下而高貴、幽默而哀傷,你想知道這些特質怎麼可能融為一爐?這是編導精準的喜劇節奏加上細膩的觀察而有的成績,不要吝惜給予這位即將大放異彩的新秀導演一次機會,親自進戲院領略今年到目前為止最令人驚豔的台灣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