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青春,要幸福還是快樂? ——《莎岡,日安憂鬱》
莎岡,一個率真的女子,因為一本小說《日安,憂鬱》(1954)在十九歲成名。她69歲的一生不算短暫,她在2004年去世的新聞,讓人突然想起一個未曾早逝的天才,原來,天才作家,沈寂了這麼久。
的確,她在十九歲成名之後,接連出了幾本小說,更風靡一時;她的《日安,憂鬱》獲得了「文評人獎」(Prix des Critiques)而令人側目,連嚴肅的文學評論家也都不吝讚美她為當時的文壇注入了青春的活力,那正是在1950~1960年代年輕人爭取發言權躍躍欲試的年代,但距離1968的巴黎學潮的還有一個世代的距離。
文學 / 電影
莎岡在沙特(Paul Sartre)與卡繆(Albert Camus)等文學菁英深探存在主義的背景中,以拋擲青春的頹廢氣息,躍身為文學的明日之星,和社會版名人花邊新聞的主角。她那中產階級家庭慣成的驕縱性格,和她從不把金錢放在眼裡,到頭來卻為金錢所苦的晚年命運,讓她的人生,好像一場豪賭,賭在輪盤之上、賭在跑車的飆速之中、賭在藥癮的幻覺裏、也賭在她受群眾崇拜的作家姿態,在不可思議的暢銷知名度與後來逐漸消失於文壇的退潮孤寂之中。
莎岡或許知道這個世界怎麼看待她,也或許不在意,她似乎只關心自己、書寫自己,寫下自己知道的事情。她甚至把寫作當成重複的動作而感覺厭倦,但他又享受這文學的虛榮與商業的成功。她是文學天才、浪擲青春的偶像與社交名人,她還是賭徒與毒癮犯,當她的人生比小說還精彩,電影又將如何來描述她呢?
曾經以《我們之間》( Coup de foudre / Entre nous, 1983)的自傳體電影,將母親追求同性之愛的故事拍得令人動情而又酸澀,作為女性同性戀電影先驅的黛安柯蕊(Diane Kurys) 不僅對於幸福感有著深沉的思考,她切分婚姻與愛情介於決裂與順任內心感受的趨向更有著女性的細膩。柯蕊本來就擅於以細膩的溫情與美感來化解爭論,而讓人不忍心再固執己見,去嚴苛的對待逸出人生軌道的真性情。她將莎岡搬上銀幕,又將如何詮釋這個終生把愛情與幸福(bonheur)當作小說主題的文學天才?這一次,在《莎岡,日安憂鬱》(Sagan, 2008)裡,她對於莎岡的男性追隨者與貫串她一生的女伴之間熱鬧的愛情,也採取了冷靜的處理,卻更多幽默與帥氣的詮釋。
詮釋莎岡,導演面對的並不只是一個文學天才,也面對了一個時代的文學現象的解讀,並不容易,而對演員也是一大挑戰。在《走出寂靜》(Beyand silence, 1996)裏就已經以25歲超齡演出十八、九歲少女的希薇泰絲特(Sylcie Testud, 1971),曾以該片獲德國影展女演員獎,甚至到近年的《羅浮宮謎情》(Ce que mes yeux ont vu, 2007)裡,相貌可說平凡的她,雙眼總是閃爍著孩子氣;今年39歲的她,這次從19歲演到69歲,也是一個演技的挑戰,也就是那份孩子氣,讓整部電影因她散發出一種任性的天真。當然,她在琵雅芙的傳記電影《玫瑰人生》(La mome, 2007)中,也曾以配角稍稍體驗過名人頹廢人生的角色,不過這次,她演的可是一個名人史上最任性的「少女」。
電影開頭,從隱居在翁弗勒(Honfleur)附近的別墅裡,不堪八卦小報記者騷擾她寧靜的生活,卻感覺到歡樂與受人包圍的時光不再的落寞感開始倒敘,導演似乎欲將她的一生的時光全部篩過。於是,時間很快跳到某一個夏天,莎岡在成名後的某個八月八號早上,在輪盤上連續壓了兩次8這個數字之後,好運降臨,最終贏得八百萬舊法郎的當天早晨八點鐘,衝動之下買下的莊園,這個數字「8」的機遇之歌,卻為她的人生留下了最後一座避風港*。(*雖然在她49歲出版的《我最美好的記憶》(Avec mon meilleur souvenir, 1984)書中,所述,是屋主主動建議他買下這房子的。)
當揮霍過青春,放縱過慾望,擁有過並且喪失過全部的財產,終究靠著她最後一位同性伴侶艾絲蒂(Astrid),從拍賣中買回的這座莊園,安頓她失去的健康,再也無法回到人群中的寂寞晚年。
愛情 / 名聲
「日安憂鬱」(Bonjour Tristesse)是超現實詩人保羅˙艾呂亞(Paul Eluard)詩中的句子,讓這個原來叫作法蘭絲瓦˙奎瑞斯(Francoise Quoirez)的女孩用在一本薄薄的小說上,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極為逼真的自傳體,說了一個少女和父親與他的女友,在海邊度假的故事。故事透露著悠閒生活中頹廢的氣息,與嘗試愛情的好奇與任性。一個已經長大的女兒對父親和女友之間,將要影響她未來生活的不安感與忌妒心情,引發她帶著惡意的任性行為,滲透著難以排遣的閑愁。這部以悲劇結尾的小說,在淚水與悔恨中結束,不僅僅吸引了當時的年輕讀者,也讓許多文學家與評論家報以青睞,宛若挖掘內心,表現時代氛圍,與生命意義的偉大小說傳統,重新在這位未成年的女子的自傳體小說作品中散發光芒。只是小說寫的太逼真,法蘭絲瓦便以帶著貴氣的筆名莎岡(Sagan)切割她的家庭背景與小說故事,迴避對號入座的聯想,可是莎岡的第一人稱小說,每一本說的都酷似她自己的見聞與交友,正是對號入座的聯想塑造出她的迷人形象。
她又率性又放縱的愛情與男女關係,被女導演拍成接近柏拉圖的精神層次,洋溢著小小的醋意與巧黠的調情迴避了男女歡愛的場景。這一部不太視覺的片子中,莎岡身旁的才子都其貌不揚,導演在煥發個性與機智的人物關係中,迴避了悅目的視覺所易於引起的羅曼史印象。而她在與紀˙舒勒(Guy Schoeller)結婚前和離婚後的眾多男性追隨者,從作家法蘭克(Bernard Frank)、舞者賈克(Jacques Chazot)、到後來眾人同居一屋,新加入的年輕男友們。「家庭成員」甚至包括與她生下一個男孩,又跟她離婚的第二任丈夫美國人鮑伯(Robert 'Bob' Westhoff),和他的同性戀伴侶!導演將他們「組織」成為一個龐大混亂卻自成秩序的家庭——一個莎岡並沒能付出太多關愛的兒子、離婚的美國丈夫與男伴、她的男性追隨者,還有從此在他的生命當中接替著陪伴她的女伴、從短暫的女友到服裝設計師佩姬(Peggy Roche)以及富婆艾絲蒂(Astrid),導演將莎岡人生中的女性之愛細心的雕琢成她的精神支柱與依賴。
莎岡揮霍自己的財富、青春,與人生,她同樣揮霍著自己的才華,卻趁著名聲正熱而迭有佳作。她似乎不在意外界的評論,但是「靡靡之音」(la petite musique)輕巧討喜的批評卻讓她不快,她似乎為自己寫作,只為所愛的人寫作,不在乎讀者,可是一本成名的小說,卻擄獲了讀者大眾的心,莎岡在一個不預期的情形下成名,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一個媒體追逐的獵物,也成為享受被追逐的快樂的名人;她隨總統密特朗訪問哥倫比亞而患高山症,連總統都親自上鏡頭發表說明,那時已經50歲,已經出版《我最美好的回憶》(Avec mon meilleur souvenir, 1984)的她,電影中彷彿仍是30出頭的任性女子;她揮霍金錢,舉辦宴會,糾眾旅行,她駕駛跑車,飆速玩命,她揮霍金錢,到了繳不出稅金,而拍賣一切的地步;她因為病痛成了嗎啡上癮者,下半生為此付出代價,成為吸食麻醉藥的毒癮犯,在媒體上,大方承認自己像每一個毒癮犯一樣,毫無悔意,直到生命最末了的那一天。導演將他任性的一生像快速翻動書頁般輕快的切換在公眾與私密的情境中。
她追求時尚歡樂,小說卻透露著悲傷與閒愁,而她在短暫的青春時光中,以超快的車速濃縮著記憶。這個名揚紐約的法國暢銷作家,不時被書評諷刺文法錯誤,她披著豹皮衣,蓄著短髮,穿著六零年代碧姬芭杜與奧黛莉赫本都愛穿的七分窄褲與平底鞋,成為率性的偶像,卻時常有著為誰而寫的疑惑。什麼樣美麗的社會能縱容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會,而只會寫作的嬌貴女子?
也許在幾乎死過一次的病床上,讓她領悟到人終究是孤獨的,可是她從鬼門關活了過來,一場短暫的婚姻卻讓她更體會到「自由是無法定義的」,快速的結婚,快速的離婚,也許像她所說的:「關於愛情,開始很美,中間更好,到了末了,卻變成了誰先厭倦誰的局面」,離婚前後的一本書《你喜歡布拉姆斯嗎?》(Amez-vous Brahms?),被聯想成和紀(Guy)離婚之後的心情寫照(*其實是之前),25歲的她,人生才開始,她還有44年的人生呢。而《日安憂鬱》(Bonjour Tristesse)早已在1958改編拍成英語電影了。
莎岡的時代是法國戰後重建國際地位與美國競爭的時代,也是阿爾及利亞戰爭與獨立、越南赤化,與法國眾多殖民地的掌控與勢力消長的時代,而導演只輕描淡寫帶到1968年學運1971年的反墮胎法示威。導演的鏡頭緊緊貼近她,偶而穿插新聞剪接的紀錄片段反倒顯得是陌生的影像。導演眼中的重大事件,是借了她姊姊的眼光,看她的家庭無異於一場革命。她的男孩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卻得不到她真正的關愛,莎岡似乎永遠是個女孩,一個不及格的母親,她擁有情人、丈夫、姐妹、女性知己,還有他想要的小孩,卻始終感到人到末了終歸是孤獨的,她一直走在流行的話題中,她支持女性墮胎運動,而她同情學運也像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浪漫,比別人更多些孩子氣。
這位橫越世紀的反戴高樂學潮的支持者,密特朗總統的座上客,最終由席哈克總統任內致弔詞的文學明星。片中穿插的一些黑白照片的報紙,或是關於她其實並不短暫的璀燦人生的種種報導,都讓人驚訝她快速燃燒的青春。可是這部由女性導演所拍攝帶點感傷色調的頹廢小說家傳記,卻在起伏迭宕的人生劇情中,快速剪接著輕盈的調子。
女性 / 愛
這部片子最動人的地方,便是一個揮霍自己青春的女子忠於自己,無視於浮華社會的閒言閒語,這種任性到了放縱,產生一種頹廢的香水氣味,在墮落中浮現出逐漸消逝的貴族幻覺。莎岡這個女孩,因為她的青春小說的文法錯誤,因為她不可置信充滿驚奇的人生,太濃、太亮麗、太戲劇化,也太荒唐,種種不可思議的荒謬卻更證明了她的真實性 — 若非如此真實的性格,怎能令生命綻放如此奇異的花朵,如此燦爛而早謝。
她的文字似乎在捕捉剎那的自己,影片中不斷出現莎岡在無聊的病房中,孤獨的在紙上書寫著她的心情;在明朗的某一個下午,用她最喜歡的藍色簽字筆寫著潦草而又率性的筆跡;藍色的筆,她最喜歡的顏色,直到後來,她在鋪滿了小巧的玩意兒和裝了威士忌的酒杯,凌亂的床上*,敲打著黑色的打字機,點燃她終究要燒光的靈感,就能賺外快的「靡靡之音」。她甚至寫了一本叫《莎拉貝爾納》(Sarah Bernhardt, 1987) 的小說,她看著一張由十九世紀攝影家納達爾(Nadir)所拍攝巴黎名伶的照片,口述著「Chere Sarah Bernhardt...」,由管家聽打,她在何時放下了打字機鍵盤?何時會再度提起她寫稿的藍色簽字筆? (*她42歲的小說《凌亂的床》(Le lit defait, 1977)
她在拉斐爾飯店(Raphael)遇見自創品牌的時尚名模佩姬,這位討厭打扮自己,討厭買衣服的,身上品味被嘲笑的文學天才,與名媛設計師在一場醉酒談心之後,走進了拉斐爾套房(Chambre Raphael a Raphael),從此成為一生的生活伴侶。巧合,許多巧合,導演巧妙的挪用小說中時時出現的莎岡式迷信與輕浮的宿命觀感染著觀眾產生羅曼史的錯覺,就從此刻起,同性的愛情逐漸在柯蕊的電影中完全取代莎岡對男性的愛。
「先生活而後再計較」的人生,讓她跟佩姬相伴到老,她和容易吃醋的佩姬,以及吃醋卻愛著她的男性追隨者,維持一個只有快樂就是幸福的愛情狀態;然而她卻未必大方承認,她與其他女性友人的私密關係。導演平淡的在愛情關係中放入了同性戀的染色劑,但是完全不見激情,將女同性戀與男性之愛著眼在精神的層次。
莎岡的人生,卻在佩姬病逝之後,走入日漸衰老,而失去生氣的人生;她的人生仍然不時穿插著毒品的麻醉,這白色粉末的陰影帶給她持續的痛苦與不可自拔的墮落,從古柯鹼到美沙酮,變成她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一場警察搜尋毒品狗狗壞事的鬧劇段落,又顯現導演舉重若輕地才華。將社會對於名人吸毒的反感輕巧的扭轉;導演以喜劇調性,教觀眾在哄堂大笑的同時,讓她「合法」吸毒,在媒體質問的鎂光燈前,說出「法律應該遷就人民」的謬論,讓觀眾的理智網開一面,卻帶著同情,成為任性的毒癮犯莎岡的共犯,導演細膩的喜感成為本片中奇異的調性。
當莎岡成為繼承大筆遺產的富婆艾絲蒂的禁臠,男伴們也引退。突然間,在影片的前半段中,生龍活虎傲慢任性的短髮女子,變成了一個駝背老人;那嘮叨的手勢,囉嗦的急切,令人聯想起歌手琵雅芙(Edith Piaf)的傳記《玫瑰人生》(《La mome, 2007)中,女主角瑪利安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龍鍾老態的入戲。當她聽見佩姬死去那刻,傷痛的莎岡哭道:「以後誰來陪我睡?」孩子氣的哭聲,總結導演低調詮釋她與女伴之愛。
隱居之後的她仍住在由富婆艾絲蒂買回來的別莊,為她阻擋著曾經泰然應對而已無法再消受的小報攝影機。看護照顧她的起居,以及毒品;為她準備藍色的筆,哄他寫作,替她添上壁爐的柴火,為已變成老人的孩子的她找一件毛衣,甚至當莎岡說把馬牽走,牠不適合在房間裡,體貼的僕人說,是的,便幽默的學著小馬嘶吼了一聲才離開客廳。曾經不是有一匹陪伴著搖籃裡男孩的小馬在這房子裡嗎?那時她宛如一個任性的瑪麗亞在馬廄中哄著幼子,而已經離婚的同性戀先生(不可能同房的丈夫),彎下身來一起逗弄孩子的情景,讓人恍然覺得聖嬰在馬廄中的情景,既溫馨又荒謬!導演在戲中許多幽默與滑稽的片段,為她傳奇的一生,漂淡了傷感,看完這部感傷的電影,腦中竟然浮現許多喜劇的殘象,這麼多熱鬧的喜劇片段是如何拼成一個孤獨的人生的? 電影省略她回憶中與名人交談的精彩光芒,卻將鏡頭鎖定她,讓世界隨她心緒轉動,交錯著熱烈哄鬧的對話與孤獨的自語。
幸福 / 快樂
導演讓「只會寫東西」的莎岡說出「我所有的不過就是威士忌與債務」的話,令人想起她好像未曾抵達終點的旅程(voyager sans jamais arriver)中,藥(le drogue),賭(le jeu),和速度(la vitesse),真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熱愛賭桌的她,揮霍光了生命與一切,卻又以賭博挽回了驚險的人生。劇中憑著一匹賽馬飛毛腿勝出,贏得了彩金,不僅是真實的人生劇碼應在虛構情節的小說家身上般「巧合」,令睥睨現實而困頓的她,轉危為安的過程宛如喜劇,而引起哄堂大笑。導演巧黠安排許多的幽默橋段,不僅沖淡了她其實傷感的後段人生,流露的真情卻也令人窩心。
在這部傳記片中,導演並未迴避莎岡在晚年拖著疲句僂的身軀,在輪椅上渡過最後的時光,這令心中僅存她青春印象的讀者,心中頗為不忍。片子開頭她已是一個老人,片子將結束時,拒絕讓兒子見最後一面的她在病床上睜著天真的雙眼離開世界,表情依然孩子氣。
導演卻在結尾安排一段她至死拒絕見面的兒子,在夕陽即將落入海面,時間凝止的時刻,出現在沙灘上,也讓一生追求快樂的年輕作家,穿著黑色的露肩洋裝,披著那一頭金色短髮,望著溫黃的夕陽,帶點冷漠的語氣,回答兒子「為什麼不愛他?」的疑問。鏡頭掃過海灘背景,這裡是她喜愛的、有賭場的時髦度假勝地,也是她在諾曼地半島,賭桌前下注般衝動地買下莊園,她最後的棲身之所嗎?她不害羞的說,「每一個人都不需要別人」,而「我的兒子並不好當」,她「並不是不愛他,只是緣薄」。如此漠然的語氣,這般自年輕起就知道自己只要快樂的心態,似乎隱藏著令人哀傷的孤獨感,這樣讓人感傷的人生觀,如她輕薄短小的自傳體小說,在知識份子所辯論的存在主義壟罩著青年人的那個時代,莎岡以另一種無法捉摸的人生態度,成為一個象徵著自我與任性的雕像。黛安柯蕊如此詮釋莎岡,溫和而細緻的將這般的自私剖析成的忠於自我的情感,怎不令人想起身為女兒的她,曾經回首看《我們之間》的母親呢?
莎岡在沙灘中慢慢走向海邊,面向暖紅的落日,就將隱沒在海邊雲層之後,她的背影如此安然,如此沉默,夕陽溫暖的光線慢下來了,讓人回味,這方才快速轉動與剪接的人生中,我們曾領略的戲劇感,與頹廢格調,我們所見識到的不理性與感性的力量,都在這一片溫黃的色調中靜止了下來。
導演似乎並不悲觀,我想,現在的女性作家、藝術家,在領略了吳爾芙(Virginia Woolf)、艾蜜莉狄金蓀(Emily Dickinson)等人所創造屬於女性世界的私密話語,或是與男性比肩的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等女性思想力量,必定思索著自身令人著迷的女性魅力,而更感受到女性的書寫,的確別具引起共鳴的一種孤獨情境;莎岡也是孤獨的,她卻是卻熱熱鬧鬧的放縱過揮霍的人生,留下難以分類的形象。
一個燃燒青春的天才作家,媒體的追逐與讀者的崇拜,助長了她的任性,卻照出她的天真。她快意當下揮霍生命的意氣,終究有退潮的一日,讓人想起她心愛女伴佩姬在病床前眼淚相對,對著無法失去她的莎岡說著:「妳要快樂起來,千萬不要帶著對我的罪惡感活下去」,這句要「快樂」,也許就是莎岡對於人生的唯一賭注,比起電影海報上:「讓自己幸福,是她唯一的價值觀」來的真實許多。在許多時候,幸福與快樂,用的是同一個字「heureux」,這同一個字的「你快樂嗎」或「你幸福嗎」的問句,在她熱戀般的那些故事中*,總是出現在主人翁的心上或是對話裡,法文的微妙與小說家認真的虛無也給了評論家們玩味曖昧字眼的空間,莎岡要的是幸福還是快樂?已經寫在她率真的人生與文學之中,而導演要的是她的快樂還是幸福呢?(*她中年之後的小說《熱戀》(La chamale, 1965),《心靈守護者》(Le garde du coeur, 196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