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反噬——《撒旦的情與慾》
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電影總是囉囉嗦嗦地談論著人性、文明、潛意識等高度抽象的東西,又喜歡煞有介事的分章斷代、說個沒完,高度抽象的劇情和場面調度,加上高度思辯的對話旁白,讓人又愛又恨、又痛又爽。「歐洲三部曲」如此,「變奏三部曲」更是如此,而新片《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夾帶著極富爭議性的殘酷身體畫面,倒是飛快地躍上了台灣的商業院線螢幕。觀眾可能想進戲院獵奇地窺視出血的陽具啦、被鑽孔的腳腿啦、剪去陰蒂的大特寫啦……;不過這部電影的敘述手法保留了拉斯馮提爾特有的那種囉嗦的虛張聲勢,全片分為:序章 (Prologue)、第一章〈悲慟〉(Grief)、第二章〈痛苦:混亂之治〉(Pain: Chaos’ reigns)、第三章〈絕望:屠殺女性〉(Despair: Synocide)、第四章〈三個乞丐〉(The Three Beggars)及尾聲(Epilogue),就算只想看恐怖情慾畫面,恐怕還得先面對導演創作的嚴肅考驗,認真思考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電影裡只有三個角色:丈夫、妻子、小孩,如此簡單的架構包含一個龐大的企圖,如聖經的預言。電影一開始以黑白、極慢速度鏡頭呈現造成妻子創傷的原初場景:夫妻正在浴室裡做愛,水的流動宛若純淨的受洗;此時醒來的孩子獨自下床,爬上椅子、打落三尊小雕像 (上面寫的字分別是「Grief」、「Pain」、「Despair」),孩子打開窗戶、在母親達到高潮之際摔落舖滿白雪的地面。接著,身為心理分析師的丈夫,一意孤行地打破了規則、以專業姿態為妻子進行心理治療;同時他又禁不起妻子的苦苦哀求而和她做愛,以完成丈夫的責任。妻子雖不滿自己成為病人,仍舊配合著丈夫,於是兩人開始問答、情境模擬,藉此深入內心世界的深層恐懼。爾後他們來到一座樹林裡的小屋,不只因為母子倆曾經在此渡過一段相伴時光,也因為妻子說「伊甸園是恐懼的催化劑」、認為「自然就是撒旦的教堂」,所以那座森林小屋最靠近妻子內心深處的恐懼。在森林裡,丈夫每每看見怪異的景象:一頭母鹿,打開的生殖器上懸掛著將生產而未生產的小鹿,小鹿的半身隨著母鹿的移動,搖晃如殘肢。他還看見搖晃的樹叢下一隻正在撕裂自己肚皮的狼,牠開口說:「混亂之治」。一天晚上,丈夫做了怪異的夢,夢見死去的橡樹子不斷掉落在自己身上;隔天早上,妻子精神奕奕地起床,突然之間她病全好了,不再害怕樹林與流水。然而,這其實只是妻子拒絕繼續配合、妥協於男性的開始,她體內的力量正讓她全力反抗、吞噬男性。
這個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分歧正如他們的對話所揭示的,妻子對於自己的研究論文 (論文主題是人性中的邪惡如何迫害女人) 做了一個不同以往的詮釋:並非邪惡的事情迫害女人,而是女人本身就是邪惡的;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而是被自然控制著,因此女性 (即自然) 的屬性是邪惡的。這是為什麼她在前半段會害怕森林,同時也害怕著自己,並且在某種覺醒之後跑到樹林中自慰與做愛。自然具有喚醒女人體內與生俱來的邪惡的能力,藉此長出另一種力量。此外,面對在森林中發生的怪事與內心的恐懼,兩人也抱持不同立場:丈夫認為妻子因為害怕森林而自行創造出幻想來掩蓋恐懼,而妻子認為森林美好的表象只是掩蓋了醜惡的事物。換言之,男人根本不相信自然有什麼力量,自然只是理性與文明的對立;對於女人來說,自然若是邪惡的,它不輕易顯現,卻一直如是存在,必要時將朝向你反撲。如此看來,電影內容表面上是一場創傷之後的心理分析,其實不斷洶湧著性別/權力關係:丈夫是理性與醫者;妻子是恐懼與代表邪惡的自然。丈夫認為妻子處於被邪惡催眠的狀態,因而做出違反人性的舉動,他要以理性拯救她;妻子漸漸認同了森林中的另一種力量,長出了另一個自我,來吞噬掉對方。
說到底,這部片到底是反基督?還是反女性?如果是反基督,難道電影中所呈現的黑暗森林就是所謂反基督的全部內容?為何男性終究燒死了女巫獲得而勝利?最令女性主義者無法忍受的部份,以及在國際媒體間引起的最大爭議,可能是女人到最後不但被男人掐死了,還像個女巫一樣被火燒死;女人剪掉了自己的陰蒂,以再也不能享受性愉悅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影片末尾丈夫在一片平和聖樂中,以一種歷劫歸來的姿態一邊嘗著野果一邊下山,並在高角度鏡頭下俯瞰著大片走入森林中的女靈。這部片究竟為女性說了什麼?或者只是重複、強化的中世紀以來的女巫觀點呢?我想看完這部電影的觀眾心裡應該會有個聰明的答案。
拉斯馮提爾大概就有著這種把人逼瘋的本領,對演員、對觀眾來說都是,看完這部電影心裡打了千百個結,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女主角要剪掉自己的陰蒂。此片看似象徵著文化歷史、宗教信仰中的二元辯證;但是若以單純的心理治療的角度觀察,可以發現這部電影其實很簡單:當丈夫以專業治療者之姿強暴了妻子以後,同時扮演著兩種相牴觸的角色,因此妻子必然藉助其他力量形成另一個自我 (也就是片中的逐漸認同自然和撒旦)。
這類線索暗示著兩人關係的轉變,並賦予影片後半段整個失序瘋狂一個可理解的解釋。例如,妻子一開始就表示不滿:「醫生說你不應該對自己的家人進行治療」,而丈夫也試圖保持界線,不與妻子做愛,結果卻總是無法清楚劃分。進入伊甸園之後,丈夫更常常有「我愛妳所以我正在幫助妳」這類的說詞,兩人的關係並不穩定,角色常常在丈夫或醫者、妻子或病者之間切換,乃至模糊。甚至,在一次做愛過程中妻子要求丈夫痛打她,她說:「如果你不打我就是不愛我」,這裡,提供穩定感的夫妻之愛完全無法作用,且被置換為治療體系裡的絕對權力關係。男人/女人、醫者/病者互相反噬的結果,即為兩種功能都無法滿足,妻子覺得自己被拋棄、覺得自己不被愛,因此她不讓他離開,才傷害了他的腿,並毀滅雙方的性器官。
整部電影雖然反覆辯證著基督教世界中的男女屬性,或者隱晦地譴責了男性的自大,但其實妻子所代表的女性角色完全可以被同情地理解。若我們被親密家人認定為病者,而扮演醫者的又是親密家人,造成這樣的瘋狂混淆似乎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