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瓷器──阿薩亞斯《感傷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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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3

是橫向的互文,亦是縱向的脈絡,觀看《感傷的宿命》(Les destinees sentimentales)時,我不斷想起阿薩亞斯的另兩部片:1998年的《我的愛情遺忘在秋天》(Fin aout, debut septembre)和2008年的《夏日時光》(L'Heure d'ete)。前者恣意揮灑浮世男女的情愛糾葛,後者舉重若輕地藉由家族承傳將藝術品還原為物,讓觀眾感受到人與物的緊密依存關係,而在長達三小時的《感傷的宿命》中,這兩種題材冶於一爐,雖改編自文學作品,顯然不脫阿薩亞斯一貫的關懷。



《我的愛情遺忘在秋天》是部脫俗的愛情小品,全片以仿如拍攝紀錄片的鏡頭捕捉男女主角們的互動和生活,叨叨絮說愛情裡的不堪、佔有、分合聚散;生命的無常、人生的無奈,情節細碎卻不雜亂,端賴精準的對白與剪接鋪陳出一年中,人事變化的時歲感,阿薩亞斯一直有套迷人的敘事法則,在影像的淡入與淡出間,時光推移,電影中人的苦痛卻也漸漸篩出溫暖與救贖。  



《夏日時光》則藉由藝術家族裡世代承傳的問題,帶出人與物,以及物與藝術品之間的關係,雖然這並不是本片的唯一重點,但我認為,《夏日時光》是近年來把「藝術品」拍得最好的電影。年邁的母親預見自己身後留下的龐大「藝術」遺產,對孩子而言僅是無用之物,果不其然,母親去後,孩子們協議將這些藝術品賣給博物館,換得更具體、可資使用的「財產」。在這個過程中,隨著這些生活物品逐一被博物館收購,成為高不可攀的藝術品,這群兄弟姐妹間的關係似乎也斷了維繫而逐漸疏離。整部電影最精彩之處,便是這些「物」。阿薩亞斯成功地讓我們看見物與藝術品的一線之隔,花器、碗盤、櫥櫃,這些名家之作雖然被博物館收藏後得以永存,卻也失去了生活的肌理與溫度,徒留美感與形式。我想,這部應奧賽美術館之邀所拍的電影,並不是要批評博物館機制的收藏邏輯,而是將這些藝品從冰冷的庫房中解救出來,放回生活、置入人與人的關係之中,讓我們重新看見其所承載的歷史與記憶,其與人類如何的互為主體、彼此依存。



我在《感傷的宿命》裡看到的,便是這兩種主題的結合。粗略來說,前半部可說是《我的愛情遺忘在秋天》的史詩版,故事聚焦在尚(查爾斯柏林飾)與他的前後任妻子情愛糾葛上,後半部則以瓷器家族的盛衰變化增添這部電影的歷史厚度。伊莎貝拉雨蓓和艾曼紐琵雅的優異演技已無需贅言,伊莎貝拉雨蓓的戲份雖少,角色性格稍微模糊,但她冷峻的面容仍在一開場便展現了震懾全場的氣勢;艾曼紐琵雅則將寶拉這個角色詮釋得層次分明,從少女到中年,無一不恰到好處。同樣地,準確的對白與剪接,完美的畫面調度(尤其是舞會一幕),讓尚的前半生不至因過於優渥而顯得空泛無聊。



電影後半出現的里摩日瓷器亦是本片的要角,阿薩亞斯重述了高級精品背後的血淚故事,歷經戰亂、經濟大蕭條,製得象牙瓷的代價不是金錢,而是人的青春與夢想,瓷的魔力常常在於它在燒模時刻的一次性,如同尚總是不斷回頭懷疑他所做過的選擇,因為無法重來,尚對於瓷器的賭注竟也成了他人生的隱喻。



這類長達三、四個小時的一生式電影向來容易落入乏味、不見重點的窘境,而《感傷的宿命》相當成功的娓娓道盡三十年,每個段落的長度、時序的切割都恰到好處,看完本片,也像讀完一本長篇小說,讓人低迴。值得互文一提的是,陳玉慧在小說《China》曾開宗明義提到,「瓷器與愛情是這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二種東西。」我想,這句話的深意亦是對於這部電影的最好註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