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女也有春天──《我不賣身我賣子宮》

208
2009-05-22

《我不賣身我賣子宮》裡,飾演滿口黑牙站街女郎的劉美君獲得了2008年金馬獎影后,實至名歸。台灣觀眾大概對她很陌生,我只記得她是《毀滅號地車》中那個惹人憐愛的越南少女小詩,不知道她竟是八零年代紅極一時的創作女歌手,在沸揚燦爛的年代留下了一個無敵女王的形象(我猜想大概有點像陳珊妮那樣吧)。劉美君的下巴尖細修長得引人注目、配上短髮和齊瀏海,以不算甜美的歌聲唱著〈最後一夜〉;這首歌成了邱禮濤《性工作者十日談》的主題曲,十分貼合紙醉金迷夜總會生活中沒有明天的愛情殉道者。而《我不賣身我賣子宮》則用了劉美君的另一首歌〈浮花〉作主題曲,歌詞是林夕填的,寫盡了命運如漂流浮花的邊緣女人孤寂遙遙等待希望的一顆脆弱的心。



性工作者之間有著相當豐富的區分和規矩:在夜總會裡讓老闆帶上街的是比較高級的雞,可以穿戴得漂亮時髦坐在包廂裡;次一等的是「一樓一鳳」,妳可以有自己的房間、在自己的床上接待客人,比較安全也單純;最沒有選擇也最辛苦的則是站街的雞,日日坐在路邊啃便當抽菸、打游擊戰跟客人講價、還要害怕被警察盯上,有時候站上一天也沒有半個客人。



在《我不賣身我賣子宮》裡,劉美君演的就是站街的雞黎鐘鐘,她看起來有點醜,雙腳僵直、像是不習慣穿高跟鞋,走路腳開開還駝背,恐怖的是吸毒抽菸一口黑牙齒在街上纏著客人的樣子;不過,她天天勤奮地餵雞、在日日討飯的街口上立了一個「四方眾雞之牌位」、努力存錢去鑲新的牙齒,晦暗的生活中、不遠的前方似乎有光,讓人好奇她明天的希望究竟在哪裡?



另一方面,「嫁港伯爭取居留權」的大陸女子黃蓮花(黃婉伶飾)則在喪夫、懷雙胞胎、還帶著一個小女兒的脆弱狀態下,異常堅強地和保險公司周旋、和歧視外來移民的醫院和社工大吵一架,硬是要生下雙胞胎來爭取香港居留權(移民局不會同情我們,這次我生兩個給他們看!),堪稱一個出賣子宮來獲得富裕生活保障、卻落得命運作弄的典範。這裡不難看出移民門檻中以階級為核心的篩選標準,香港不但是個南來北往大雜燴的淘金窟,也是個深層政治意識中門戶緊閉的殖民地防護罩。



兩個女人黎鐘鐘、黃蓮花,還有以金錢度人的保險員劉富意(黃秋生飾)、熱情浪漫具有社會同情的攝影師阿志、和愛找人麻煩的站街警察(杜汶澤飾),這幾個男人分別代表了不同面向的香港主流觀點,交織出一幅極為寫實的邊緣社會圖像。憑著一股不放棄希望的動力與良善的人性,整部電影散發著難得的溫暖,最終攝影師阿志撰寫出一篇雜誌文章,報導了黎鐘鐘歷經不順遂仍正面積極的一生,動人的同時仍有一種獵奇心態的反諷感。他們的願望都非常微小,黎鐘鐘希望能改頭換面、見到母親並求得她的原諒;黃蓮花希望能有一棟公屋,回到家鄉時不會被人瞧不起;劉富意見錢眼開的性格裡還是有著難以抹滅的道德人性。片末,黎鐘鐘嫁給以前站街的熟客,過著微小的幸(性)福生活,顛沛漂流的一生最終得以寬慰、有地方落腳、有人疼愛,卻彷彿用盡了一生去換取。這是劉美君演得最好的地方,她演出了性工作者的單純和生命的希望。



導演邱禮濤相當擅長文化論述,他以理論語言思考香港是什麼,但拍出來的電影絕不僅僅是滿足自己的攬鏡自照,而是有血有肉、充滿感情的故事。故事背景設定在2000年,香港是一個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久的特別行政區,城市中存在著許多政經衝突和文化主體性的問題,外顯為香港人的焦慮。在《我不賣身我賣子宮》裡,他讓觀眾看到的不只是重重社會問題和焦慮,而是希望。



前作《性工作者十日談》中同樣展現出心酸之後的樂觀態度,甚至有種嘉年華式的氛圍,一個性工作者社群之間的團結互動讓人會心一笑;《我不賣身我賣子宮》把鏡頭聚焦在個人充滿張力的生命故事上,幽默的語言沖淡了底層的辛酸。有趣的是,這兩部電影中都安插了社工、學者型的角色,這些角色能對性工作者說話、取得信任並不容易,突顯出了誠懇的思考、以及理論和實踐之間的難以契合,增添了豐富的互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