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人的眼光──《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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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07

年近九十的老農,日復一日趕著羊群,邁著吃力的步伐緣鄉間小徑而行,沒過幾日,染病的牛隻在其眼前倒下、死亡;老農久久與人見一次面,互相抱怨著下一代務農的缺陷。今日一幅「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明天夕陽西下,莊稼人還在田間否?



身為一個都市人,我曾經不只一次帶著對農村的偏見去到那裡,卻又滿腹惆悵的回來。農村生活有一種純粹且生猛的力量,超越我認知為「詩意」的層次。「詩意」是實相和實相之間的未明,農村卻是具體並清晰的拼貼:吃飯、睡覺、勞動、用最簡單直接的語言閒聊,不需峰迴路轉就能到達意向彼岸。



而農人又是怎麼看農村的?法國攝影家、導演黑蒙‧迪帕東(Raymond Depardon)雖然不是農夫,但農村出身的背景讓他在紀錄片新作《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La vie moderne,直譯為「現代生活」)裡「看」出一種「農人的眼光」。電影開頭,法國作曲家佛瑞的〈輓歌〉隨著鄉間道路的遞進緩緩滑入畫面,隨後迪帕東以或長或短的篇幅訪談了幾戶農家,聽他們說話、抱怨,或者面對面坐著無言。沉緩的調性、單純的視線,農村的空氣與時間,自有其展延的方式。



《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這與原片名風馬牛不相及的中文片名顯然出自某位城市人的巧思──提醒我們農村最初的功能。迪帕東不在乎美麗的景緻,他可能太瞭解那些關於農村的陳腔濫調,因此不打算將之包裝成鄉愁。他只需作一件鄉下人的例行公事──串門子,跟這些相識十年二十年的老朋友聊聊各自在操煩的心事,然後把其中一些片段拍下來。



迪帕東用道路的展延描繪時間,或者農村獨有的「無聊」。路一條條的走,跟隨著這些老農夫,觀看他們眼中的農村。「你不能只是喜歡這個工作而已,你還要有很大的熱情。」88歲的馬賽這樣說。當農村面臨大量人口外移、結構變化、產量減少、與下一輩的代溝、性別權力的扭轉,農人的眼光變得既冷淡又害羞。不愛上學的年輕孩子說「長大想當農人」一旁的母親笑著說「到時候這個行業已經不存在了。」



迪帕東畢竟是一位藝術家,而非目的強烈的社會改革者,他無意讓觀眾對於受訪的農人產生正向並舒適的認同,也不熱衷鋪陳農業問題的政治經濟分析。農村在他眼中彷彿偶有聯繫的兒時玩伴,再次相見時總有一種陌生與熟悉雜陳的感觸。他誠實地呈現農村的失敗、凋零、固執,用堅貞的凝視,解讀其中的富饒與稀薄。



在紀錄片舊作《非洲,你還好嗎?》中,迪帕東焦慮地喋喋不休,表達對黑暗大陸的焦慮、質疑、人道關懷,甚至持續到影片最後一刻。但在可被視為歸鄉之旅的本片中,迪帕東最後無意再多說,只讓鏡頭沉默定格於88歲農夫馬賽蒼老、凹陷、充滿血絲與淚液的雙眼。對於多年來從事紀實攝影及紀錄片拍攝的迪帕東來說,《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更堪稱他作為一個影像農夫的懺情錄,藉老農之口說出對於現代影像事業的不確定感。拍了一輩子影像,還有什麼漏掉?又到底留下了什麼?這世界讓我瞭解了多少?創作與播種本可以互依為喻,農人的眼光,就是迪帕東的眼光;那是最深情的質疑,也是最刻苦的勞動。